安东尼·葛姆雷|没有人能跨越时间、超越生死,但雕塑可以( 五 )


盖福德:古罗马人倒是不公开展示祖先的头颅 , 但是他们有一种十分相似的做法 。 古罗马的显贵生前会用蜂蜡为自己制作面部倒模 。 这种用真人翻模制作的头像 , 保留至今的可能只有一件 。 但是据说他们宅邸的门厅里摆满了这种面具(被称为imagines) , 所以每个走进门的人 , 都要面对成群结队的祖先——这种陈列意在使祖先不朽 , 但未免有些恐怖 。 在送葬的队列中 , 也会有一个与死者身材非常接近的人戴着这副死亡面具走在人群中 。
葛姆雷:这么一来 , 古罗马人就能够参加自己的葬礼了 。
盖福德:这些真人面部倒模想必为古罗马的石雕肖像树立了精确度的标准 , 很可能也直接成为参照 。 而石像要比蜡像耐久得多 。 罗马石像中的佼佼者之所以如此逼真动人 , 也就不难理解了 。
葛姆雷:古罗马的头像 , 就好像卢西安·弗洛伊德肖像画穿越到了两千年前 。 这些雕像毫无浪漫主义气息 , 却将一个曾经活在世上的人的外表和性格完整固定下来 , 供后人瞻仰 。 在全世界的多家博物馆中 , 你可以纵览古罗马帝国整个皇族——第一任皇帝奥古斯都(Augustus)与妻子莉维娅(Livia) , 第二任皇帝提比略(Tiberius) , 第四任皇帝克劳狄乌斯(Claudius) , 等等——仅从这些雕像就可以了解背后的历史 。 你能认出哈德良 , 尤利乌斯·恺撒的秃脑瓜也很好认 , 还有卷头发的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 。 这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苏门答腊岛的长屋顶上挂的真人头 。 两者的区别在于 , 这些古典肖像完全没有宗教意味 , 它们的旨趣仅限于心理层面——至少我是这么看的 。
古罗马肖像雕塑的独特之处在于 , 它全然接受人终有一死的宿命 , 试图抵抗 , 但又勇于直面它 。 我对这些塑像情有独钟 , 因为它们只如实记录死者的性情 , 无论男女 , 绝无任何理想化的倾向 , 如此恒定 。 在这些古罗马人眼中 , 家庭和邦国高于一切 。 他们追求令名、美德 , (男子)在战场上英勇拼杀 , 严格约束自我 , 目的都是为家庭和邦国服务 。 我们观赏这些肖像 , 就能了解他们的高贵品格 。 实在没有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作品 。
盖福德:在古希腊和古罗马时代 , 肖像雕塑被置于死者的坟墓之上 。 所以人虽然死了 , 他们的鲜活形象却保留了下来 , 有的能保存数千年之久 。
葛姆雷:我很喜欢在爱琴海米科诺斯岛(Mykonos)的博物馆中见到的那些墓碑——死者与生者握着手 , 仿佛永远都在道别 。 没有装腔作势 , 没有无病呻吟的象征符号 , 没有天使也没有挽歌 , 不过是生者与死者的道别 , 简简单单 。
同样是面对死亡 , 中世纪的丧葬雕塑则反映出了一种与上述迥然不同态度 。 我在约克郡艾姆培尔福斯(Ampleforth)求学期间 , 经常听爱德华神父讲解14 世纪的丧葬纪念雕塑 , 遂对中世纪晚期的法国和英国墓葬雕塑产生了兴趣 。 这一时期 , 他们的坟墓上通常有两件雕塑 , 上面是衣冠整齐的墓主人(男主人或女主人) , 下面则是正在腐烂的残骸—同样的一具躯体 , 只是后者正在被蛆虫啃食 。 位于牛津郡(Oxfordshire)的尤尔姆教堂(Ewelme Church)安放着萨福克女公爵爱丽丝·德·拉·波尔(Alice de la Pole)的陵寝 。 上方的石像是她生前的形象 , 下方一道透雕格栅后面安放着第二座雕像 , 表现的是她死后的形象 。 我很喜欢第二座雕像 , 它刻痕很深 , 因而实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形式效果 , 比如头发之间的空隙 , 以及脖子上的裂纹 。
盖福德:丧葬纪念雕塑往往由死者的家人委托创作 。 所以 , 这些雕像是悲伤的记录 , 实实在在 , 历久弥新 。 德国表现主义艺术家凯绥·柯勒惠支(K?the Kollwitz)为纪念幼子彼得所作的这件雕像《举哀的父母》(Grieving Parents) , 位于比利时 , 也许是父母怀念子女的雕塑作品中最为感人的一件 。 彼得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 , 1914年他到达前线不过几天就殒命沙场 。 这不仅仅是一位悲痛万分的母亲创作的作品 , 也是艺术家本人对骇人苦难的回应 。 她用了将近十八年 , 才找到一种恰当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感受 。 雕像中的柯勒惠支与丈夫双膝下跪 , 朝向埋葬着自己幼子的这座战争墓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