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走进她的居所 , 发现公寓很宽敞 , 但暗沉沉的 , 室外原是初夏暖阳的季节 , 室内怎么竟有素秋萧索的感觉?难道是冷气开得太大了?这时 , 青霞从卧室出来 , 走到客厅 , 看起来形容憔悴 , 脸色苍白 , 眼睛显得特别累 。 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模样 , 叫我一时里不知如何启齿 , 倒是她先跟我打招呼 , 请我在沙发坐下 , 还让佣人端出一大碗燕窝来放在小茶几上 。 “过几天要回台北去主持爸爸的追思礼了 , 真不知道到时要说些什么?”她幽幽地说 , 轻叹一口气 。 空气在沉默中凝聚了几分钟 , “你倒说说看 , 你小时候最记得父亲的 , 是什么样的情景呢?”我问 。 “最记得在我三四岁的时候 , 每当傍晚时刻 , 就会蹲在眷村的巷子口等爸爸回来 , 一见到他出现 , 就高高兴兴地扑上去握住他的手 , 我的手太小了 , 只好抓着他的大拇指 。 ”说时 , 她似乎在凝目远望 , 悠然出神 。 “那么 , 到你大了 , 父亲老了的时候呢?”我轻轻追问 。 “啊!那时候反过来了 , 轮到爸爸握着我的手了” 。 就这样 , 青霞突然醒悟到自己和父亲之间的似海亲情 , 原来都在两手相牵时所带来的温暖和安全感中展现无遗 。 于是几天后追思礼上想说的话 , 也逐渐在脑海中盘旋成型了 。 接着 , 青霞又想起父亲生前的种种:他的隽永智慧 , 他的雍容大度 , 他的生性幽默与知足常乐 , 谈着谈着 , 好像从极度哀伤中渐渐释怀了 , 正如她不久后在《牵手》一文中所说 , “父亲平安地走了 , 虽然他离开了我们的世界 , 但他那无形的大手将会握住我们儿女的手 , 引领我们度过生命的每一刻” 。
那天之后 , 我们各忙各的 , 虽时有通讯 , 但不常见面 。 我忙于筹办第三届“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的颁奖典礼 , 完毕后应王蒙之邀 , 和余光中一起去了一趟青岛讲学 , 之后又远赴欧洲坐了一次邮轮 。 那时候 , 我父母健在 , 椿萱并茂 , 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幸福地延续下去 , 哪知道漫漫长夏的背后 , 震天惊雷正在静静地醖酿中 。
7月10日那一天 , 我正在忙于撰写《江声浩荡话傅雷》一书的序言时 , 忽然来了个晴天霹雳 , 原来那天早上 , 妈妈在房间里不慎摔了一跤 , 跌断了髋骨!头一天晚上她还开开心心地跟我说 , 第二天约了诊所的姑娘(护士小姐)去饮茶呢 。 这以后 , 就是不断地求医 , 连串地诊治 , 持续进出医院 , 扰扰攘攘了一个多月 , 使老人痛苦不堪 , 叫我们心急如焚 。 终于 , 来到了8月中旬 , 妈妈因昏迷不醒 , 第四次送进医院 。
记得8月13日的晚上 , 妈妈正在ICU(加护病房)里躺着 , 当时的我六神无主 , 心烦意乱 , 虽然盼着母亲最后会苏醒过来 , 但心底明白这终究是没有可能的奢望 。 这时候 , 手机响了 , 是青霞的来电 。 听到我语无伦次的陈述之后 , 她静静告诉我:“你该准备了 , 叫佣人去拿一套干净的衣服 , 到时候给老人家抹身替换 。 ”
那天晚上 , 从威尔斯亲王医院出来 , 望见不远处一排村屋 , 村屋后横着矮矮的小山丘 , 灰蓝色天幕上的月亮特别丑 , 就如一弯陈旧泛黄的贴纸 , 让造化随手一扔 , 粘在黑黢黢的山丘上方 , 一切都这么突兀!
第二天 , 8月14日上午10点 , 妈妈终于撒手尘寰 。 头顶上原有一棵华盖如伞的大树 , 为我遮风挡雨 , 怎么突然间就叶残枝折了呢?
8月16日 , 青霞写了一封信给我:
亲爱的圣华:
今年六月于美国洛杉矶的玫瑰园安葬我父亲的那一刻 , 我十八岁的大女儿嘉倩问我 , 心中有什么感觉 , 我说他在我的心里 , 我和老爸之间已经没有了距离 , 他是“风” , 他是“云” , 他是天上的星星 , 他也是“一股轻烟” , 他无所不在 , 他潇洒自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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