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读书 | 周国平:她被文学附了魂 ,她不过碰巧是我的妻子罢了( 二 )


遗忘!读书 | 周国平:她被文学附了魂 ,她不过碰巧是我的妻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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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岛小记》插图

郭红骨子里是一个村妞,用儿子的话说,是一个野丫头。她在农村度过童年,常年在田野里玩耍和干活。她小时候最擅长的事是爬树,爬树干什么?摸鸟蛋,摸到了马上敲开蛋壳,把生蛋汁倒进嘴里。她说是因为饿啊,一次不慎从高树上摔下,摔成了脑震荡,我说难怪现在还经常犯浑。
从农村搬进城镇,然后到大城市求学,结婚生子,落户北京,如她所说,生活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与土地和乡村的日常联系被切断了。但是,只是在外部环境上被切断,野丫头的本性在她的身体里潜伏着,等候复苏的机会。机会来了,长岛就是一个大农村。美国的疫情日趋严重,但防控相对宽松,海滩、公园、郊野仍是开放的。我和两个孩子比较宅,也谨慎,尽量不外出,唯有她浑不吝,经常一个人悄悄出门,喜气洋洋归来。那是她的莫大享受,与土地的亲近,与土地上自然风物的亲近,这种久违的需要得到了满足。不但得到了满足——由于心无挂碍的大量闲暇,由于生气蓬勃的自然生态——还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她独自外出的时候,心情多么轻松:“一个人在外面,走啊走啊,东看西看,脑子里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走路多好啊,不花什么钱,不费什么心思。”她说她走路不看脚下:“脚下有什么可看的呢?不过是一条路,偶有起伏。有时候会有石子绊我一下,吓我一跳,我连踢它一脚都不想。人的一生总是有什么会绊着你的,你会因此而一直盯着绊你的事物吗?”真好,悠然自得之中,跟自己幽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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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她在看什么?“我双手插在兜里,大部分时候都仰着头。”她看天,而长岛的天空“非常忙碌”,“从来都不令人失望”。她有许多对天空的描写,只举二例。写乌云的激荡:“乌云在空中急速赶路,像是义无反顾地奔赴一场远方的战争。我一路抬着头看呀看,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么激荡的天空。那天空深处,也许真有天神在演绎他们自己的故事吧。”写天空的蓝:“以前觉得长岛的天空已经够蓝了,天天都那么蓝,甚至蓝得让人觉得单调。但飓风刮过时,我才看到最深邃饱满的蓝,怎么说呢,比蓝还要蓝,蓝得让你觉得那不是天空,而是通往一个崭新世界的入口。”
当然不只是仰头看天,她看大地上的景物也非常仔细,常有贴切生动的描写。比如写风:“我静静地看着树,所有的枝叶向着同一个方向倒过去,那么舒展流畅;再看着它们慢慢地散乱地直立起来,未及恢复原状,又倒了过去。顽皮的风不厌其烦地反复地玩着这个游戏。”写暴风雪:“远远地看过去,却有一条雪龙呼啸着急速地冲过来,好像一个跑得太快的孩子,刹不住脚了,一直冲进了对面的森林。”写徘徊于低温的长岛的春天:“好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玩家,就是不把手里的牌轻易打完。”她喜欢小动物,我们院子里有鸟儿筑窝,还入住了野兔、獾、松鼠之类,这些都是她观察和描写的对象。且看她写的獾:“它们外表呆萌,身体肥胖,乍一看,总觉得它们的表皮下面全是液体,每走一步身体都会像波浪一样从后往前荡,再从前往后荡。”
我真是喜欢她这些描写自然的文字,它们不只是在写自然,也是在写她自己,写她的性情和世界观。我赞同她的一个结论式的句子:“每一个能够与自然交流的日子,都值得被深深地祝福。”我知道,她说这句话,是因为这种祝福她失而复得,因此感到由衷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