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木心的汉语欧罗巴之旅 | 纪念木心逝世十周年( 五 )


读者看到的 , 绝大多数是他移居纽约后的作品 。 可以说 , 归在“木心”笔名名下、他认可的创作 , 主要是一九八二年到二〇〇六年这个时期的产物 , 他达到了艺术上最终的成熟 。 诗集《伪所罗门书》是作者在北美大陆制作的最后一部诗集 , 可视为其晚期风格的代表 。
《伪所罗门书》的副标题是“不期然而然的个人成长史” , 点明该书的主旨 。 诗集具有浩瀚的博物志或见闻录的特点;阅读七十四首诗作 , 宛如穿越一片嗻语的森林 。
所谓“个人成长史” , 重点不在叙事的对应(幼年成年等分段标志) , 而在于感悟和决断 , 针对习常、群集的观念而作的内心顿悟 。 如:
“如果爱一个世界
就会有写不完的诗
如果真是这样
那末没有这样的一个世界”
再如:
“去年我是这样过夏天的
伊斯克尔水库 , 钓鱼 , 晒太阳
那些都是随俗的借口
无论何方 , 都可以安顿自己
乡愁 , 哪个乡值得我犯愁呢”
这种个人化感悟 , 总是针对“非我”对“自我”的控制和盘踞 , 直至“自我”终于像是识破骗局 , 从沉重的纠结中荡涤开来;有时轻逸 , 有时激烈 , 有时则苦涩而幽默 。
集子里最后一首《山茱萸农场》可视为作者世界观的总结 , 作为压卷之作是再合适不过了 。 诗的结尾写道:“虐杀沙皇全家 , 我未与谋 , /尼古拉二世的葬礼 , 我也不送榇” 。 将一己的名分从历史中删除 , 连一个微小的立足点都不占有 , “庶几乎形而上上” , 终成其纯净广漠、喜剧式的精神之高蹈 。
我们看到 , 无论是历史观、人生观还是宇宙观的表达 , 诗集都贯穿着一种跳脱、历练、爬罗剔抉的“事后观” , 带有木心风格特有的冷娴 。
“事后观”的形成是和作者的历史、文化境遇相关 。 作为象征主义的域外传人 , 他是时序上的迟到者 , 也是空间上的局外人 。 迟到是作者的宿命 。 然而在主体意识上则别具一种真实 , 他终究经历了现代诗学的必经之路 , 并无断裂或毁弃(文稿被抄没也阻碍不了这个精神历程) 。 他阐释说:
《文学回忆录》 , 作者:木心(口述) 陈丹青(笔录) , 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3年1月 。
“这个现代精神 , 首先在于反对浪漫主义 , 然后经由象征主义的淬炼而凛然脱逸 , 才取得了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大自由 。 ”
艺术上的“入”和“出”的过程由此便清楚地揭示了出来 。 这个过程并不是直线式的 , 毋宁说 , 是体现为精神的某个静止点上的相生相伴 , 在语言的微观层面达到一种协调和综合 。
诗人饶有兴趣地观察(主要是源自欧罗巴的)哲学、伦理、生活方式、宗教、神话等 , 并且做出回应 。 一种轻言细语的宏大叙事;写战争、革命、风俗、历史 , 择其细碎轻小处落笔 , 以独特的视角(“事后观”)进行观察和评判 。 迟到者的立场 , 跳脱者的立场 , 尼采式的价值重估的立场 。 一种跨时空的汉语欧罗巴书写 。
有些诗作 , 表达木心作品中常见的浪子主题以及田园风景画主题 , 如《夏疰》等 , 笔调尤为轻灵怡人 。
“……
又见玫瑰红的光线上下波动
层叠的夏日的疲倦征服了我
情人们将我缠住不放
称我为远归的燕子 , 鹳鸟
我可并非年年如期赋归的呵
既见 , 吉祥的是沛泽的肉身
高亢情欲 , 精练沦浃
夜间我清醒得金刚钻似的”
句法不古不今不中不洋 , 颇见作者的修辞特性;其语言的掌控称得上是炉火纯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