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曲|《我身上的海》:以千万道闪电,在一个词语上纵深( 三 )


朱朱曾自言《灯蛾》“意味着我近年写作中一次很不寻常的结晶” 。 那么 , 这首诗的“不寻常”之处在哪里?可以看到 , 《灯蛾》最显著的一点是 , 诗中由那个遭到同伙遗弃、最终“成为一个人形的拓片”的盗墓贼 , 以第一人称口吻自述被密封在墓道里的所观所感——那虽然是诗人想象和虚拟的 , 但由于采用了“我”的视角 , 故能够令读者有一种身临其境般的真切感 。 并不奇怪的是 , 稍后于《灯蛾》陆续完稿的《清河县》第一部各篇 , 则全部采用了第一人称(如前所述) 。 而同期的《斜坡》《合葬》《在沙洲》《鲁滨逊》等 , 也是如此(这些诗作均收录在诗集《皮箱》里) 。 无疑 , 这是朱朱解除早年写作中语词的“淬炼的铠甲”、进而从“黑暗的墓道”走出的有效方法 。
这一方法 , 正是朱朱本人多次提及、一些论者也有所阐述的“成为他人” 。 他在一首诗里明确提出:“路过我 , 成为他人”(《夜访》) 。 所谓“成为他人” , 简要地说就是将自我分解或转化为无数个的他者 , 或者反过来 , 将形形色色的他者集结于自我之内;以己度人、以人测己 , 通过自我的角色化 , 凸显自我及自我与他者关系的多重性和繁复性 。 在一次访谈中 , 朱朱解释说:“以‘我’结构全局 , 作为形式而言实在是文学上的一种俗套而已——我不知道是否更加便利?也许你戴上他人的面具时 , 反而要多出一重困难 , 那就是你在语调上必须成为他人 , 你的理解力、想象力和情感必须与之交融 , 而非简单地折射你自己 。 成为他者 , 无疑是我们永生的渴求之一 , 文学中‘我’的使用即一种出自单方意愿的双向运动 , 在他者的面孔上激起一个属于我的涟漪 , 自我的意识因而得以净化 。 ”这确实可以生发出很多值得深入探讨的议题 。 统领诗篇的“我” , 作为对他者的想象性替代 , 需要揣摩不同角色的性格、神情和习惯 , 由此拿捏语气、调配词汇、锻造句式 。 诚然 , 在朱朱的上述诗作中 , “我”的运用加强了其独白或对话的意味 , 增添了诸多饱含细节的叙述或刻画 , 但这并非延续了1990年代诗歌中所谓“叙事的转变” 。 他的“成为他人” , 增益了语词表达的能力 , 阔大了其诗歌表现的视域 , 使之更富于层次感 。
朱朱的这一方法 , 较早体现在《我是弗朗索瓦·维庸》(1998年)一诗中 , 该诗的主角是一位有着传奇经历的法国诗人 , 全诗以充满自嘲的语调对其生平与写作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戏仿 , 言辞俏皮而灵动 。 同时 , 该诗与同期的《瘟疫》一诗 , 在句法上显出了“成为他人”所具有的戏剧性张力:

人们要一种装饰的、啃啮的被允诺的
具体胜过要一首抽象之诗的
不移动的深色底座:
死亡 。
而更早一些时候的1992年 , 朱朱在一首仅有四行的短诗《一个为经验所限制的观察者》里写道:
除非此刻 , 我是船上的渔民
看自己正在幽暗的塔楼里
凝视船舷上的一片云彩
放射我微小的头和双目
确如周瓒所分析的 , 这首诗“可以被视为诗人对自己的分身能力的一次小小的沉思:我(是)——船上的渔民(看)——塔楼里的渔民自己 , 三个空间 , 三个人物是同一个人 。 除非我能够做到这样从自身中分身出一个我 , 并使这个我有能力去观察另一个从我中分离出的我 , 否则 , 我就是被限制的 。 诗人承认自己是受到限制的 。 作为观察者 , 他受到经验的限制 , 但是 , 他可以借助‘凝视’‘一片云彩’ , 通过‘放射我微小的头和双目’ , 来实现一种超越性的努力 , 即扩大自己的生命 , 突入他人的生命之中”(《观察者和他的分身术》) 。 可见 , “成为他人”早已潜伏于朱朱的写作意念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