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曲|《我身上的海》:以千万道闪电,在一个词语上纵深( 四 )


三.“成为他人”
朱朱的“成为他人”抒写 , 以各类历史人物和小说作品里的人物为主 。 这方面最重要的作品自然是《清河县》三部曲:《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及其关联人物 , 成为《清河县》第一、二部的核心 , 相较于原作 , 诗中这些人物的形象不同程度地得到了改造甚至“扭转” , 全诗围绕潘金莲展开了一个幽暗而深沉的人性世界;《清河县》第三部则将焦点聚集于《金瓶梅》的作者——一个具有半匿名性质、其身份显得扑朔迷离的文士 , 在追踪其坎坷经历的同时 , 也透视了古代文士所共有的悲剧命运 。 另一部分量很重的作品 , 是长达近400行的《流水账》 , 以世人既熟悉又陌生的李煜为书写对象 , 重塑其作为个体的多重形象 , 展现了他受困于家国、身世、情感及写作相互纠缠的处境 。
这些人物书写都可谓对人物的再“发明” 。 显然 , 它们并非蜻蜓点水或浮光掠影地触及人物的生平、事迹和交游等 , 而是基于一种“感同身受”对人物进行全新的构拟 , 其中格外值得留意的有如下几个方面:
重视人物的时代背景及其对于人物性格和诗作主题的作用 。 在备受瞩目的《江南共和国——柳如是墓前》 , 开头段落中显得阴晦的“此刻城中寂寂地 , 所有的城门紧闭 , ∕只听见江潮在涌动中播放对岸的马蹄”和结尾处趋于明媚柔和的“还将是一枝桃花摇曳在晴朗的半空 , ∕潭水倒映苍天 , 琵琶声传自深巷”形成了鲜明对照 , 喻示着“弱小”女性与强权更迭之间的对峙 。
对与人物相关的一些事件的独特处理 。 比如写廖仲恺和何香凝的《合葬》 , 诗的两节分别是两人的自白和向对方倾诉 , “合成”了一种对话的格局(呼应标题“合葬”)——奇妙的是 , 廖仲恺的自白以细腻的笔触详述了自己遭受暗杀的过程和感受 , 并设想了他死后的种种情景;作为应和与补充 , 何香凝的自白集中于她在廖仲恺逝世后的行与思 。 这样的处理消除了人们对这两位历史人物的刻板印象 , 突出了其个性化的人格特征 。 《清河县》第一部里的《武都头》也是如此 , 该诗通过弱化武松的打虎壮举而颠覆了其高大的英雄形象 , 却着力刻画他内心里面对情欲与人伦的犹豫不决 , 以至他对人生意义表示了质疑:“我被软禁在∕一件昨日神话的囚服中” , “人们喜爱谎言 , ∕而我只搏杀过一头老虎的投影” 。
剖析人物精神层面的困境 。 在写鲁迅的《伤感的提问》一诗中 , 对生命的内省式回顾变成了持续的自我追问 。 每每读这首诗 , 我便会想起极富才情的已故批评家赖彧煌博士化身为鲁迅、以第一人称对《伤感的提问》的跨时空的读解和回应:“朱朱的诗用反问句式而非‘人们可以学鲁迅’‘人们应该学鲁迅’的祈使句 , 他大约洞察到了时过境迁八十年的惰性如磐石般顽固 , 而我如履薄冰地努力写过、‘刻’过 , 他道白着今人如我那般之刻写不再成为可能”;他所论及的鲁迅重新定义文学的尝试:“我迎着时势而上 , 时势压迫我把完整变成片段 , 把奇崛变成唐突 , 把幽深变成尖亮 , 把温暖变成冷漠 , 此中我和文学的冲突 , 到了只为有效地说出而不是有趣地说出的程度 。 ”(《“我会劝他们告别文学旅途”——拟八十年后鲁迅可能的一种回答》)则暗含着对再造新诗的期许 。
事实上 , 对历史中人物的书写 , 不仅要求对人物的各个方面进行深入了解和理解 , 而且需要对人物所处的历史本身有着非凡的洞察与认知 。 正如姜涛曾在某个场合下所说的 , 诗歌写历史如果仅仅是历史材料的罗列和堆积 , 那远远不够 , 还应该吃透、消化那些材料 , 形成自己对历史的见解 , 这样才能写得透彻 。 给人印象深刻的是 , 朱朱总是以克制而舒展自如的笔法 , 平衡着个人与历史之间的张力 , 他诗中的人物及历史拒绝了某种道德优先的论调 , 也摒弃了那种情不自禁扑向历史的冲动 。 倘若把朱朱写鲁迅的两首诗(《伤感的提问》《多伦路》)与当下其他写鲁迅的诗作稍作对比 , 就会发现朱朱书写人物的别致之处:两首诗在探入鲁迅内心深处不易觉察的褶皱和波动、观照和诠释其精神世界的同时 , 亦显出对历史复杂性的把握;没有像某些写鲁迅的作品那样 , 把鲁迅(及其置身的民国历史)过于浪漫化 , 洋溢着很煽情的调子 , 或走一种主题升华的老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