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此世的有限与超越——《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的世界理性

夫人|此世的有限与超越——《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的世界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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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怀宇/文
在世界历史最为黑暗的1944年 , 赫尔曼·黑塞写下这首名为《珍重 , 世界夫人》的诗:
世界已夷为碎片 ,
我们曾一度把她钟爱 ,
如今死对我们
已无多挂碍 。
不要把这世界怨怪 ,
她曾是多姿又多彩 ,
太古的传说
依然把她的形象剪裁 。
我们愿告别她的伟大游戏
以满怀感激之情 ,
她曾赐我们乐与悲 ,
赐我们许多的爱情 。
珍重 , 世界夫人 , 愿你重新
装扮得年轻风发 , 光鲜迷人 ,
你赐予的幸福与悲苦 ,
我们已受尽受够 。 (欧凡译)
黑塞晚年要告别的这位“世界夫人”究竟是谁?先于这一问题的 , 还有另一疑惑:人们常将世界上的某物拟人 , 但“世界”本身又如何被赋予人的形象?凡有形象即有边界 , 这意味着“世界”并非无边无际 , 而是区别于其他“非世界”的存在或属性 。 追溯来源 , 在中世纪 , 世界夫人(Frau Welt)是一个正面美丽、后背腐烂的形象 , 象征尘世的(weltlich)一切转瞬即逝 , 万般美丽终归腐朽 。 其中寓意 , 自然是劝诫人们莫要执迷于俗世的光鲜 , 而要专注等待天国的至乐 。 中世纪人创造出这一警世形象 , 必然首先承认了另一种超越和不朽的尺度 , 而彼时的雕塑家服务于这一秩序 , 将世界夫人的形象雕刻在沃姆斯大教堂 。
时至现代 , “世界夫人”的属性和地位有了很大变化 。 早在黑塞作诗告别她之前十五年 , 就曾在自己毕生最爱的作品《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写到过她 。 这本小说的背景虽设于中世纪 , 其作者却是现代人 。 现代人不再承认天国或死后的彼岸世界 , 生活世界成为唯一的这一个世界 。 现代的世俗性构成了歌尔德蒙的生命底色 , 真正的中世纪人是无法写出这样的故事的 。
歌尔德蒙少时受教于修道院 , 后经纳尔齐斯提醒 , 意识到自己的天性不适合做修士 , 便主动离开去过流浪生活 。 他的流浪生涯一半如释迦王子游历 , 一半如流浪汉小说;较之前者更凡俗 , 较之后者更超越 。 直到他在死刑前夜再遇纳尔齐斯 , 幸得释放并回到修道院 , 临终醒悟自己毕生追寻的“人类之母”其实从未远离过他 , “不是我的双手塑造了她的形象 , 倒是她塑造了我” , 因为生命、爱情、饥饿、死亡 , 世界上的一切皆是她 。 他追寻的“人类之母”并无中世纪的“世界夫人”的警世意义中的俗世与彼岸的二分 , 却有她的形象所承载的另一种意义 , 即存在的有限性:欲望、生命与美皆转瞬即逝 。 在接受了个体的在世之在的孤独渺小之后 , 一个人如果还拒绝在彼岸寻求安慰与寄托 , 他又将向何处去呢?
流浪者歌尔德蒙遇到的第一个有限性 , 是物质的匮乏困顿 。 这一有限性是外在世界加诸于他的 。 流浪汉不占有无法随身携带之物 , 与定居的资产者截然不同 。 歌尔德蒙从修道院的世界来到无产者的世界 , 从一个轻视物质的世界来到一个没有财产的世界 , 只在中途路过并越过了定居资产者的世界 。 然而 , 物质的贫困并未限制歌尔德蒙的灵魂生长 , 反而成为了自我超越的契机 , 因为流浪的无产者对转瞬即逝、朝生暮死之事物的感觉 , 比定居资产者更敏锐强烈 。
歌尔德蒙遭遇的第二个有限性 , 是有死者之命运 。 他的每一次觉悟 , 皆由关乎生死的契机所启发:分娩中产妇的脸、鱼市场上的死鱼、黑死病的遍地尸骨、当他杀死强暴者时莱娜“美丽而可怕”的神情、死刑前夜他在心中看见的生母 , 还有摔断肋骨自知死之将至时在云朵间看见的母亲的脸 。 对有死之命运的沉思是现代人的启示 , 人的有限性一方面脆弱可怜 , 但另一方面 , 正是因为此在之有限 , 时间才有了意义 , 世界才有了完整性 , 而不至消散于无边无际的荒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