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此世的有限与超越——《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的世界理性( 二 )


歌尔德蒙遭遇的第三个有限性 , 是人类技艺的有限:有形的雕刻难以塑造流变的生命体验 , 凡人的技艺无法传达神秘 。 然而歌尔德蒙却通过造像艺术 , 将流逝的经历凝固成永恒 , 成为存在的有力证明 。 他困苦的流浪生涯中的快乐与回忆多源于女性的美和她们带给他的爱和欢愉 , 而他的流浪终结于意识到自己年华已逝却一无所有;前者是多么易逝 , 后者则是在反观自身之时对这种易逝的觉悟 。 世界上的一切皆终将消失 , 而艺术是反虚无主义 。 在尼克劳斯大师的作坊里他学会了雕塑 , 然而当他意识到如此日复一日 , 艺术会沦为装饰 , 美将跌落为漂亮 , 技艺也将退化为技术 , 雕像也将沦为死物 , 他就离开了作坊 , 重新踏上流浪的路 。 歌尔德蒙在生成的意义上把握存在 , 流变中涌现的生成是意志活动的结果 。
从以上三种有限性来看 , 问题并不在于黑塞个人是否熟悉马克思、尼采以及他同时代的海德格尔的著作 , 或对他们持何种好恶态度 。 海德格尔对其《全集》的题词便是“道路 , 而非著作”——立于纸上的思想 , 只应当被当作道路的路标 。 重要的是 , 黑塞确是在这三位思想家所专注的思想事业上 , 借由一位流浪者走过的道路 , 展示了存在的有限与超越 。 所以歌尔德蒙虽不同于纳尔齐斯 , 但绝不是“非理性”的象征 , 相反 , 他代表了另一种不同的理性——
德国哲学家贺伯特·博德将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的思想归结为现代哲学中的世界理性(weltliche Vernunft) , 其特征就在于“世俗” , 不仅拒斥彼岸 , 而且无关理想 , 不仅反宗教 , 而且非道德 。 现代道德哲学虽已不承认宗教权威 , 却仍在问“什么是善的生活” , 并且将自我与他人、熟人与陌生人、今人与来者等量齐观 , 这种等量齐观就是一种无限的理想;道德与知识皆追求一个来自no-where的客观视角 。 而世界理性却在问:“怎样的一生值得过” , 且发问总是源于这一世生命、这一个此在、此时此地的视域 , 这个视角来自now-here 。 世界理性的问题意识立足于此在的有限性 。
在古典时代 , “什么是善的生活”与“怎样的一生值得过”这两个苏格拉底问题是合一的 , 它们共有一个答案:“未经省察的生活不值得过” 。 这不是因为古典时代承认“知识即美德”的形而上学同一 , 而是因为形而上学承认智慧 , 并在诸时代服务于缪斯的、基督的或人性的智慧 。 纳尔齐斯便是如此 , 修道院既是知识的场所 , 亦是修行的场所 。 然而到了现代 , 这两个问题之间的关联断裂了:不仅知识不再意味着美德 , 我们甚至无法证明追求知识和道德的生活是值得过的 。 不再承认智慧的现代个体是孤独和有限的 , 知识与道德都不能克服这种孤独有限 , 理性亦不能许诺理性王国在世界上的终将实现 。
那么 , 现代人生命中的超越性又何以可能?中世纪的超越性源自信仰 , 它贬抑有限的俗世肉身 , 将超越性寄托于彼岸 , 有限与超越看似不相容;然而现代人的超越性 , 反而正是被这有限性所激发 。 动物贫乏于世界 , 猪生有限却对此无觉无识;人觉悟了这种有限性 , 它却成了超越自身的契机 。 世界理性的一个特征 , 就是它常呈现为契机 , 而非持恒的原则 , 它询问可能性 , 而不太强调确定性 。 对确定性的追求内含了对持恒性的追求 , 亦是将诸事物与诸力量结成稳定构造的前提 。 确定性在时间上意味着可预期性 , 然而世界理性的思想契机却是易逝的;确定性以主体间的“共知”为标准 , 然而世界理性的契机仅在可能性上向一切人敞开 , 却不确定具体各人能否因此契机而有觉悟 , 尼采说他的哲学“为一切人 , 又不为任何人”便是此意 。 对于转瞬即逝的契机或个人体验而言 , 重要的是可能性而非确定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