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追寻江南诗性文化( 四 )


从审美原理上讲 , 真正使人愉快和自由的审美精神 , 既要能抵制各种实用主义、实践理性的侵蚀 , 也要防止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 即在排斥实用、追求感性解放中走向本能放纵和肉身狂欢 。 举例而言 , 前者如《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游西湖 , 尽管身处古代江南的“打卡地” , 但这位深受儒家礼教精神熏陶的道学家 , 对西湖美景和美人却“看都不看一眼” 。 后者则如附庸风雅的盐商 , 他们尽管可以建园林、蓄俳优 , 但本质上还是一群暴发户和土包子 。 真正符合美学和艺术原理的 , 在古代江南地区应首推苏州 。 苏州文化很好处理了江南文化与中原文化的矛盾 , 建构了良性的互补关系 , 既以务实精神吸收了中原文化的实践理性 , 也最大限度传承发扬了江南文化的审美精神 , 如在处理“道”和“器”的关系上 , 不仅超越了儒家 , 也超越了庄子 。 儒家和庄学尽管差异较大 , 但两者把“道”和“器”对立起来的观念则是一致的 。 苏州文化则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 苏州可以上演《五人墓碑记》这样的悲壮故事 , 苏州也能诞生以唐伯虎为代表的风流名士 。
苏州文化是一种积淀着历史内容、承载着现实功用的审美形式 , 既灵动又厚实 , 既出世又入世 , 在唯美与实用、艺术和生活之间实现了良好的平衡 。 与纯粹艺术或美学不同 , 苏州文化类似于今天的技术美学或工艺美术 , 本质上是用江南诗性文化原理来指导具体的生产实践与日常生活 , 使物质对象不仅实现它最直接的实用功能 , 同时也实现它更高的审美价值 。 这是以苏州为代表的江南文化的精髓和灵魂 。 比如 , 既尊崇儒学 , 但也可以放下身段做儒商 , 而不是只有“万般皆下品 , 唯有读书高”一条路 。 比如 , 既有很高的精神境界和审美趣味 , 但也不轻视工匠和实际工作 。 不仅不轻视 , 还会用很高的精神境界和审美修养去从事“稼穑”和“技艺” 。 这是形成“良玉虽集京师 , 工巧则推苏郡”的社会土壤 。 以苏州为代表的江南文化既创造出了直供皇家的精益求精的精品 , 如这次“下江南”特展与苏州相关的60余件宫廷文物 , 也创造出了见于《核舟记》记载的日常文玩:“通计一舟 , 为人五 , 为窗八 , 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 , 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 , 而计其长曾不盈寸 。 ”对于中原文化而言 , 如果说对“国家大事”他们也可以做到“鞠躬尽瘁 , 死而后已” , 但在日常生活上则多半是不愿意花心思和精力的 。
在漫长的历史中 , 江南文化的审美基因和诗性经验逐渐积淀为江南人的一种生命天性 , 如同杜甫作诗“语不惊人死不休”一样 , 苏州人对生产生活的追求则发挥到“至矣尽矣 , 不可以加矣”或“减一分太短 , 增一分太长”的境界 , 成为中国古代文化和生活的样本和标准 。 如王锜《寓圃杂记》卷五记载:“凡上供锦绮、文具、花果、珍羞奇异之物 , 岁有所增 , 若刻丝累漆之属 , 自浙宋以来 , 其艺久废 , 今皆精妙 , 人性益巧而物产益多 。 至于人才辈出 , 尤为冠绝 。 ”如张瀚《松窗梦语》卷四:“吴制服而华 , 以为非是弗文也;吴制器而美 , 以为非是弗珍也 。 四方重吴服 , 而吴益工于服;四方贵吴器 , 而吴益工于器 。 ”如徐傅《光福志》卷一:“民习土木工作者十之六七 , 尤多精巧 , 凡大江以南有大兴作 , 必藉其人 。 ”最为关键的是 , 苏州人在做这些事情时 , 如同春蚕吐丝一样 , 不是违背自己的内心 , 而是发自其天性 。 这是苏式生活、苏式工艺可以蔓延不绝的主体根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