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势|邓晓芒:西方文化凭什么成为当今的强势文化?( 二 )


与此不同的是 , 西方哲学从一开始就有一种不计功利、只求兴趣的倾向 。 古希腊泰勒斯为观察星空而失足掉入水坑 , 遭到他的女奴的嘲笑;但他一旦把观察天象的知识用于预测橄榄油丰收 , 就发了大财 。 由这个故事可以看出 , 古希腊哲人明明知道知识的用处 , 懂得“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道理 , 却并不看重这种用处 。
劣势|邓晓芒:西方文化凭什么成为当今的强势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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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达哥拉斯
赫拉克利特为研究哲学而放弃王位 , 最后饿死在牛栏;毕达哥拉斯发现了勾股定律 , 举行了一次“百牛大祭”;德谟克利特说 , 发现一个事物的原因比当波斯人的王还好;柏拉图的学园中 , 有人问学这些知识有什么用 , 柏拉图用一个银币打发他开路 。 亚里士多德总结道:哲学起源于“惊异” 。
惊异是一种超功利的兴趣 , 具有精神上的超越性 , 它所激发的是一种纯粹的“爱”的追求 。 什么是“爱”?这是一种生命力的冲动 , 是生命对精神生活的一种向上的追求 。 就此而言 , 中国传统文化中缺乏的就是这样一种“爱” , 缺乏对纯粹精神性的追求 , 只关心肉体(或与肉体不分的精神) , 而不关心纯粹精神 。 所以鲁迅曾把中国社会形容为一个“无爱的人间” 。
而亚里士多德把他的“第一哲学”直接称之为“神学” , 柏拉图也将世界划分为感性的物质世界和超越的精神世界 , 由此而导致西方两千多年的“唯心主义”传统 。 所以 , “爱智慧”从古希腊以来就意味着某种超越性 , 不是用于别的目的 , 而是超越于一切目的 。
当时只有智者派是标榜知识的用处的 , 但这种用处也不是今天所谓的“经济效益” , 而恰好是用于提高人的素质 , 相当于今天所谓的“素质教育” 。 他们自称为“智者”(Sophist) , 适应着当时城邦民主生活和市场经济的需要 , 智者们教人辩论术和修辞术 , 贩卖知识 , 收费授徒 , 其实际作用是提高人们对当时社会的适应能力(素质) 。
但即使这种收费教育打着素质教育的旗号 , 也为一般人所瞧不起 , 他们特别受到苏格拉底的嘲笑 。 苏格拉底认为这些自称为“智者”的人太可笑不自量了 , 因为人的智慧与神的智慧相比有无限的距离 , 凡人不能自称为“智者” , 只能称为“爱智者” , 他自己则称自己为“自知其无知”的人 。
“爱智慧”的研究当然也会提高人的素质 , 但这只是后果 , 其目的不是要提供“有用的人才” , 而是这件事本身很有趣 , 很吸引人 , 值得去爱、去追求 , 令人神往 。 因为它是人的本性 , 凡是人都忍不住要去追求 。 而追求的最终的目标就是神 。 所以苏格拉底把对知识的追求看作自己对神的最好的“侍奉” 。
后来在犹太教和基督教中 , 这种人神之分更加极端化了 。 在《圣经·旧约》中 , 人不配吃“知识之树”的果子 , 那是上帝的专利 , 人类僭越了上帝的这一禁令就是犯罪 。 正是这一“犯罪”的意识把人的智慧和上帝的智慧之间的无限距离固定下来了 , 人要取得上帝专有的智慧 , 必须通过并基于对上帝的无条件的信仰和爱 。 换言之 , 人对智慧的爱转变成了对上帝的爱(信仰) 。
因此 , 所谓中世纪的“千年黑暗”虽然导致了西方反智主义的蒙昧 , 但究其根源 , 并不是一般地对智慧本身的贬低和仇视 , 而正是因为对智慧看得太高了 。 “爱”和“智慧”的分离使得“爱”本身成了反智主义的信仰(如同德尔图良所言:“正因其荒谬 , 我才相信”) , 但这种反智只是局限于人的智慧 , 而并不涉及上帝的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