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氏|为了避免自己成为一个俗人,这群四百年前的文人们造了一个纸牌屋( 五 )


冒氏|为了避免自己成为一个俗人,这群四百年前的文人们造了一个纸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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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耳四足青铜鼎炉 , 王天祥藏 。 此物为仿商周青铜器纹样制造的仿古鼎炉 , 自北宋金石学兴盛 , 士大夫阶层广为蒐集三代鼎彝 , 也出现了一批仿古青铜器 , 作为几案陈设玩赏之物 。 这件鼎炉的形式与温州南宋墓出土的鼎炉几乎一致 , 铸造时代也当在宋元之际 。 晚明时代 , 士人好尚藏古 。 明代高濂《遵生八笺》言书斋中床头小几上 , “或置鼎炉一” , 这类鼎炉尤应时时摩挲 , 晚明鉴赏家张丑论鉴赏古物云:“鉴定家评定铜玉研石 , 必以包浆为贵 。 包浆者何?手泽是也 。 ”
坏噩梦美梦能生活在如此家居环境中 , 必定是场美梦 。 但不妨回过头 , 走出几榻鼎彝陈设的清雅书斋 , 走出山水环绕的亭台楼阁 , 去看看这长物堆砌而成的优雅浮华之外的世界 。 如果你还记得开篇提到的那场阴森可怖的噩梦 。 这场噩梦就是长物之外的真实世界的一个缩影 。冒辟疆将噩梦归为冥冥之中的鬼神征兆 , 就在这一年年底 , 他的长子冒兖猝然感染痘疮 , 十天后暴病而殇 。 之后不久 , 他十七岁的堂婶也罹患痘疮 , 并在次年正月十五当日病逝 。 两人死时 , 因为“面痘黑陷 , 家人以粉和药涂之 , 死时发结不可梳” , 宛如噩梦中那两个“长丈余 , 披发赤身 , 面杂粉墨小点”的异物形状 。噩梦成真 , 这般奇巧诡异 , 听起来确实令人在骇然之余感到不可思议 。 但事实上 , 冒辟疆的噩梦与其说是鬼神冥兆 , 倒毋宁说是当时江南灾疫流行形诸梦境的写照 。 痘疮 , 即所谓的天花 , 于1637年在华北暴发 , 一路南下 , 攻城拔县 , 直抵江南 。 嘉庆《如皋县志》只有短短一句话记载了这场夺取千万性命的可怖瘟疫:“崇祯十一年 , 大旱 , 饥、疫” 。 当时治疗天花的主要手段 , 便是以药粉涂抹天花痘疮 , 冒辟疆梦中面杂粉墨小点的异物 , 与其说是夜梦中冥冥征兆的鬼神 , 倒毋宁说是白日里感染天花的病患 。
明代沈周《流民图》中流离失所的灾民 。
从神仙中人的美梦云端俯瞰 , 冒辟疆会看到金粉繁华之外的另一个噩梦般的世界 , 而他也确实目睹了噩梦如洇开的墨汁般 , 在舆图上肆无忌惮的横流 。 就在他被陈瑚赞为“神仙中人”的几个月前 , 他刚刚从如皋披风冒雪 , 远行三千余里 , 前往衡阳探视父母 。 沿途所见 , 点缀江南锦绣的 , 乃是遍地饿殍尸骸 。 在故乡如皋理北乡 , 有饥民十五人 , 夜宿车篷内 , 天明七人自缢 , 又有五人冻饿而死 。 舟行至阳春二月的扬州 , 却“连绵大雪 , 流离之人 , 饥寒交迫 , 面目黄黑 , 如叶如墨如焦桐 , 一仆即不能起 , 循墙而走者 , 口欲言而声微 , 四门日死数千人 , 尸相枕藉” 。 在泊船之处 , 冒辟疆看到“殭尸山积” , 附近的一个破旧马房 , 地不盈丈 , “三旬死八十一人矣” 。 身披貂裘的冒辟疆 , 看到一对仅以敝席覆身 , 相拥哭泣的夫妇 , 他们是高邮人 , 流落至此 , 母亲去世三日 , 却无钱买棺敛葬 。 冒辟疆急忙解囊出资吊慰 。 但环视四周 , 皆是殭尸如山 , 饿殍遍地 , 自己的一袭美梦 , 也沉沦于噩梦之中 。
冒氏|为了避免自己成为一个俗人,这群四百年前的文人们造了一个纸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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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逃难的情景 , 出自明代《倭寇图卷》 。

长物而已“事至今日 , 我辈无可他诿也 。 ”冒辟疆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道 。 就像一则讽刺的寓言 , 就在同一天 , 扬州文坛领袖姜开先因为新宅落成 , 盛张筵席 , 邀请冒辟疆赏灯游园 。 尽管冒辟疆在筵席上 , 面对侑酒的歌姬促膝攒眉 , 坐立不安 。 但身边他人却习焉不察 , 纵情欢乐 。 但从某种程度上说 , 让冒辟疆促膝攒眉的这一切 , 才是他作为优雅文士精致生活习以为常的一部分 。 他的坐立不安 , 在某种意义上讲 , 就像他28岁的那场噩梦一样 , 只是暂时打断他少年浮华美梦的凶险插曲 。 笙歌灯火之中 , 他依然是诸位文士同道眼里“光动左右”的“神仙中人” 。冒辟疆的美梦与噩梦 , 恰如他所身处的那个时代的写照 。 这场欢宴的两年后 , 冒辟疆所寄身于斯的明朝覆亡 。 兵火乱离之际 , 冒辟疆发现自己成为了昔日旁观噩梦的主角 。 如皋县城已经化作虎狼巢穴 , “群横日劫 , 杀人如草” , 他虽然身脱险境 , 但“行囊大半散矣” , 他的爱姬董小宛“珍爱尽失焉” , 自此之后 , 冒辟疆一家“皆辗转深林僻路 , 茅屋渔艇 , 或月一徙 , 或日一徙 , 或一日数徙 , 饥寒风雨 , 苦不具述”——这位翩翩贵公子终于感受到了他昔日泊船扬州时看到的那些饿殍乞丐的苦痛 , 死亡也在他的脑后挥舞刀剑追逼而来 。 在与乱军的一场遭遇中 , 他的仆人婢女二十余口惨遭杀掠 , 他与董小宛虽然侥幸死里逃生 , 但“生平所蓄玩物及衣贝 , 靡孑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