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平:“新东北作家群”的主题与风格( 二 )


孙旭庭昂起头颅 , 挺着脖子奋力嘶喊 , 向着尘土与虚无 , 以及浮在半空中的万事万物 , 那声音生疏并且凄厉 , 像信一样 , 它也能传至很远的地方 。
可能难以想象 , 关于1990年代影响上千万人的东北下岗潮 , 时至今日也找不到一部沉重的社会学、历史学的作品予以记录 , 相关的史料寥寥 。 双雪涛、班宇、郑执他们的写作 , 就像一封晚寄了二十年的信 , 安慰着步入人生暮年的父辈 。 他们的小说 , 在重新理解父辈这批失败者的同时 , 隐含着对于单向度的新自由主义现代性的批判 。
新自由主义所塑造的“标准人” , 是市场的人格投影 , 理性、冷漠而精于计算;在“新东北作家群”的笔下 , 则游荡着太多的“畸人” , 他们充满理想却不合时宜 , 被视为疯子或废人 。
双雪涛在大陆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我的朋友安德烈》 , 记录着安德烈这样的中学同学如何拒绝向一个时代投降 , 直到被送进精神病院;而《冷枪》中的“我”冒着退学的风险也要在宿舍楼里打一架 , 因无法忍受有人在电脑游戏中作弊 , “用狙击枪射杀着看不见他的年轻人” 。
王德威曾经谈到 , “这些人物浮游于社会底层 , 从任何的角度说 , 他们是畸零人、失败者、犯罪者、重症病人 , 或根本就是无赖 。 然而双雪涛对他们别有一种亲近之感 。 ”有意味的是 , 这是王德威三十年后再论“畸人” 。 如果说1980年代的“畸人” , 是瓦解高大全红光亮的美学语法;那么当下的“畸人” , 是突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市场法则 。
对于父兄辈的失败者 , 双雪涛、班宇这一代并不是停止于感伤 , 而是以文学的方式 , 为这群历史的牺牲品追索正义 , 比如双雪涛的《北方化为乌有》、班宇的《枪墓》及郑执的《生吞》 。 在《北方化为乌有》中 , 除夕之夜 , 一个“一直用短句子”“第一人称儿童视角”的东北青年小说家 , 被醉酒的女出版人纠缠在家里喝酒 , 并且被嘲讽着“除了童年你什么也不会写” 。
出版人提到小说家正在写的小说里的一桩凶案 , 提到一篇自由来稿中也写了一模一样的故事 。 小说的“虚构”层面渐次瓦解 , 小说家展示出一块带血的衣领 , 告之出版人自己正是小说中被杀死的车间主任的儿子 , 并且和出版人通过电话约到了这个作者深夜来会 。
虚构的文学转为历史的见证 , 曾经的车间主任之子 , 当年车间主任恋人的妹妹 , 两个“子一代”的叙述视角彼此补充 , 在对话中还原东北往事:当保卫工厂的车间主任被腐败分子雇凶杀害后 , “姐姐”多年来不止不休地追凶 , 最终将凶手杀死 , 并且将逐一地对当年的腐败分子完成复仇 。 《北方化为乌有》带有元小说性 , 展现着从“虚构”出发的叙述最终如何走向“现实” 。 这样的小说沟通了叙述与正义的关系 , 完成对于自身的救赎:小说重新成为一种有道德承担的文类 , 而不是纯粹的叙述游戏 。
“新东北作家群”这种依赖于“子一代”视角的叙述 , 同样可以被归为“青春文学”;或者更进一步说 , 随着这批下岗工人后代的青春叙述浮出历史 , 新世纪以来统治青年写作多年的“青春文学”的叙述程式到此终结 。 “青春”和“文学”这两个20世纪中国的关键概念长久地被“青春文学”所宰制 , 这种“青春文学”从1990年代以来的占有性个人主义出发 , 侧重内心倾诉 , 充满自恋地处理题材与语言 , 标榜一种去历史化、去道德化的职业写作 , 以所谓“叙述”的可能性来掩饰内心的空洞与文学的贫乏 。
“新东北作家群”这批青年作家的文学突围 , 首先是语言的突围 。 具体地说 , 和以往“青春文学”常见的长句与陌生化比喻相比 , 双雪涛、班宇等人的小说多用短句 , 充满着大量东北日常口语 。 句子的“长”与“短”的差异 , 落实在以往的青春文学作家多用自由间接引语 , 而“新东北作家群”作家大量使用直接引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