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显然有两种文学观的差异:自由间接引语一定程度上让出叙述人的权威 , 从人物的视点引出人物的内心世界;直接引语不直接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 , 而是停留在人物的对话上 。 一个极端的例子是班宇的《双河》 , 小说第二节第一段 , “我”与关系暧昧的刘菲在菜市场相遇 , 这短短一段有二十六个“说” , 通过“我说”与“刘菲说” , 层层揭示出“我”与刘菲的互相试探 。
侧重自由间接引语的作家 , 一般来说反对语言与现实的同一性 , 拆解文学对于现实的“摹仿” , 并在此基础上凸显“个人”的“内心”的独异性 。 如同奥尔巴赫对于伍尔夫小说的分析:“作为客观事物讲述者的作家几乎完全隐去 , 几乎所讲的一切都像是小说人物意识的映像 。 ”这是祛魅的个体时代的艺术 , 在20世纪兴起自有其历史根源 。
“新东北作家群”的青年作家们 , 要想超越这一现代主义的写作程式 , 必须接过一百年前那对于现实主义仿佛“致命一击”的问题:人物之外的叙述人 , 是否可信?现代主义小说由此凭借叙述的间离 , 貌似从叙述人这里把人物还给人物 。 十多年前底层文学兴起时也遭遇到这一诘问:谁可以为底层“代言”?底层文学一方也沿着对方的逻辑走向新工人文学 , 似乎也寄希望于底层自身的发声 。
“新东北作家群”的写作 , 深刻回应了这一文学史难题 。 其关键之处 , 在于“新东北作家群”的写作 , 是共同体内部的写作 。 “子一代”视角是一个既在“外部”又在“内部”的视角:因其在“外部” , 在多年之后回溯 , 可以总体性地、历史性地回顾共同体的命运 , 超越个人视角的有限性;因其在“内部” , 血缘与阶级上的父子关联 , 使得“代言”的道德难题迎刃而解 , 他们天然地有“代言”的合法性 , 父辈的命运最终落在子一代身上 。
仿佛历史的胎记 , 在双雪涛、班宇的多篇小说中 , 1990年代9000元的中学学费不断出现 , 能够体会到这笔残酷的学费如何成为作者当年的梦魇—学费使得子一代最切身地体验何谓“下岗” , 双雪涛小说的韩文版直接被译者定题为《九千班的孩子们》 。 这种间离而同一的文化立场 , 导致小说的叙述视角充满创造性 。 也似乎只能在这一文学的位置上 , “新东北作家群”有效地超越了现代主义文学 , 创造出一种共同体内部的写作 , 一种新颖的现实主义写作 。 口语化的短句 , 依赖对话与描写 , 丰富的日常生活细节 , 几乎不使用心理描写 , 强烈的故事性 , 这大致是“新东北作家群”的现实主义风格 。
在对班宇《逍遥游》的分析中 , 李陀指出班宇等人的小说在复兴现实主义 , 并且强调了“写作”的意义上现实主义的创造性 。 现实主义的复兴 , 有必要清洗被污名化的定见 , “夺回”一些被现代主义所框定的概念 。 比如寓言化的写作 , 班宇是本雅明意义上的寓言作家:在一个废墟般的世界里 , 班宇将碎片转化为概念 , 将概念转化为寓言 。 无论是《空中道路》或是《冬泳》《夜莺湖》 , 小说最终寓言化的翻转 , 往往是不连续的两个历史时间叠搭在一起 , 历史的非连续性 , 使得小说里的“现实”笼罩着一层恍惚的非现实感 。 毕竟 , 在本雅明看来 , “寓言”是关乎救赎的表达形式 。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 在班宇的成名作《逍遥游》中:身患尿毒症的“我”什么都在失去 , 并最终认清了自己的虚弱一一对应的象征世界在解体 , 人物等待在绝对的空无之中 。 小说无穷无尽的反讽像波浪一般涌动拍击 , 组织起无穷无尽的高度写实的细节与语言 , 一切建基在反讽的虚空之中 , 而这虚空又包含着等待 。 《逍遥游》超越了“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二元对立 , 成为反悲剧的悲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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