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前日本人艳羡的清国人生活

扬州奢雅,板桥清正 。板桥之清正,乃是人生中最大的奢雅 。扬州有板桥 , 其奢雅才会不浊俗 , 有逸致 。我曾于少时逛家乡县城书店,见到一本《板桥全集》,雕版影?。?品相已很破旧 。随手翻到一诗:“一间茅屋在深山 , 白云半间僧半间;白云有时行雨去,回头却羡老僧闲 。”诗起句似乎平淡,三四句颇得意趣 。当时虽懵懵懂懂,却格外喜欢这几句,觉得这里头有好意境 , 只是说不出 , 便把这本书买下了 。书店里此书仅一本,感觉就像淘到了文物 。
近日随友人访扬州 , 目之所遇 , 耳之所闻 , 处处皆烟景繁华 。又得赠《郑燮书画精选》 , 宣纸线装本,有画,有书法,有印谱,引为珍爱,把玩竟日 。所写疏竹、丛兰、瘦石,都喜欢 。我更爱的却是画上题识,那些论画的文字尤印我心 。其《墨竹图》题识云:“余家有茅屋二间,南面种竹 。夏日新篁初放 , 绿阴照人,置一小榻其间,甚凉适也 。秋冬之际,取围屏骨子,断去两头,横安以为窗棂,用匀薄洁白之纸糊之,风和日暖 , 冻蝇触窗纸上 , 咚咚作小鼓声 。于是一片竹光零乱,岂非天然图画乎?凡余作画,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 。”板桥似乎只是道出他学画的讨巧之法,实则讲的是天地为师的朴素法则 。此段文字如画,画境清透,画中人身心安适 。若能置身此境,便瑯嬛仙洞不足羡也 。
我于绘画一窍不通,读板桥论画的文字 , 倒觉着得与我作文的心得息息相通 。《板桥全集》有一段文字写他清早起来看到竹,萌生画竹的意兴,然后磨墨、落笔、成画,极耐寻味:成竹之境,自然胸无成竹境界更为高超 。板桥亦是谦谦君子 , 不忍同古人争一二,期望“解人会之” 。文与可和郑板桥,都以画竹著称,然而孰一孰二 , 世人应有分教 。文与可画竹,其形毕肖,似欠神韵与灵性 。郑板桥画竹高在何处?引其《墨竹图》款识为证:“未画以前,胸中无一竹;既画以后,胸中不留一竹 。方其画时 , 如阴阳二气,挺然怒生,抽而为笋为篁,散而为枝,展而为叶,实莫知其然而然!”原来板桥之竹自出机杼 , 画的是胸中那团浩然之气,而非常俗所谓胸中成竹 。此即板桥高妙之处 。郑板桥应是颇为寂寞的,怕世无锦心解人可与会意 , 又在其《墨竹图》上题识云:“画竹之法,不贵拘泥成局,要在会心人得神 。所以梅道老人能超最上乘也 。盖画竹之体,瘦劲孤高 , 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 。故板桥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 。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气凌云是其生也,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是其节也,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是其品也 。竹其有知,必能谓余为解人;石也有灵,亦当为余首肯 。” 竹有知而石有灵,板桥这段文字,与其说是作竹石解人,不如说是夫子自道,实为替自己作解人 。而画竹所谓由成竹而入无竹之境,也正是作文之法 。作文倘若拘泥所谓的耳闻目睹之真实,断难成就气象超拔之佳构 。郑板桥在官场颇有狂狷不阿之气 , 敢于为民请命而开罪上司 。勉力为官十载,不得已称病退隐 , 卖画鬻字,安守清贫 。但他所谓的清贫却是我心目中的神仙境界,亦足可证当年扬州之繁华奢雅之风 。板桥客居扬州十余年,日子过得“清风自得” 。其《清风图》款识云:“茅屋一间,新篁数竿,雪白纸窗,微侵绿色 。此时独坐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石砚,一张宣德纸 , 几笔折枝花 。朋友未来,风声竹响,愈喧喻静 。家童扫地,侍女焚香 , 往来竹阴中,清光映于面上,绝可爱怜 , 何必十二金钗,梨园百辈 。须置此身心于清风静响中也 。” 看板桥如此清华雅致,我想起一本日本人编写的《清俗纪闻》,便想写几段题外的文字 。此书成于日本德川时代宽政十七年,中国当时正是乾隆年间 。书的编者叫中川忠英,为长崎地方长官 。书中有大量插图,房屋、衣服、用具、玩物,应有尽有,也画有当时中国官民生活场景,包括礼仪往来、年节习俗、日常起居 。比如《居家》一章,从清人房屋建造结构、家具样式及陈设、日用器皿 , 到男女生活细节,一一记载,且都画了图 。如记载楼上的文字:“为上下楼之便利,设有以木板制造之胡梯 。楼上均铺有平滑地板,入口处有一双扇门 。也有在地板上铺藤席、毛毯者 。房中放有桌子、“江馆清秋 , 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 , 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 。胸中勃勃遂有画意 。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 。因而磨墨展纸 , 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 。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 。独画云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