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2《十月》·大地之事|刘东黎:荒野启示录( 六 )


在这个荒野项目中 , 大片土地“没有受到人类这一特殊的、有意识的、有目的的物种的干扰和改造” , 是原初状态的自然 , 是世界本真与基础的一个原型 。 在利奥波德看来 , 荒野可以教人学会经历与感受 , 教人变得更加敏锐 , 唤起自我自然人性的一面 。 所以让原始自然栖身于妥帖恰当的安身之所 , 人类也将由此获益——他们重新拾起与本真自然世界的情感联系 , 通过荒野回溯 , 重建人与世界的完整性 , 使人类的价值返归自然深处 。
在《自然的经济体系》里 , 沃斯特认为利奥波德本人的“土地伦理仅仅是一种比较开明的长远考虑” , 其长远的目的 , 依然是稳定的物质财富扩张 。 他观察着这位林业工作者的所有行为:在十多年中 , 利奥波德和家人在这里进行着野生生物的耕耘和管理 , 冬天给鸟喂食 , 给它们戴上环志 。 春天 , 在大雁南飞的咕咕声中 , 他们种植松树 。 夏天 , 他们播种和照料野花 。 秋天 , 他们观察冬眠前各种动物的奇异骚动 。 在所有的季节 , 利奥波德都做着生物气候的观察记录 。 “尽管他放弃了让土地仅生产最想要的庄稼的愿望 , 但他却继续用农艺学的术语说话:整个地球都变成一种被收割的庄稼……”
这样的结论有些出人意料 , 利奥波德想以大地伦理为武器 , 抵御功利主义自然观带来的浊世洪流;而沃斯特是在思考生态学家们对自然的态度 , 他看出“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 , 牢固地与生态学这门学科连在一起 , 而生态学却是与经济学紧密相关的”;因为从那个时代开始 , 生态学本身 , 已经在向着经济学和实用自然观的方向一路狂奔 。
从20世纪初开始 , 生态学家、进化生物学家、生理学家就将生物和生态系统看成是一个个经济系统 。 1927年 , 在剑桥大学教授查尔斯·埃尔顿出版的《动物生态学》里 , 荒野这样的自然群落 , 就被描述成简化的经济体系;生物能量则是这个体系中的“流通货币” , 从达尔文时代开始的“自然史”式的、略带浪漫气息的“有机哲学” , 开始被学界慢慢摒弃 。 牛津大学植物学家坦斯利则进一步认为 , 生态学的研究应该把生态系统看作一个物理系统 , 而不是“有机的整体” 。
随着生态学继续向前发展 , 美国顶尖的大科学家理查德·费曼就曾多次表达自己对纯思辨传统的自然观与哲学的轻视 。 因为哲学所能做的 , 只能是科学实践之后的总结与解释 , 一个科学家的信念无论有多么美妙 , 直觉有多么强烈 , 都敌不过钢铁般的实验数据 。 如吉尔伯特·怀特、梭罗或达尔文那样 , 带着田园牧歌与博物学意味的生态研究进路 , 18世纪欧洲阿卡狄亚式的、非功利的生态学 , 逐渐变成前尘往事 。 科技进步和原始本真的对立与缠绕 , 拷问着20世纪人类的精神和思考 , 并令人产生浓厚的怀旧情绪 。
在一篇发表于1993年题为《我们失落的自然》的文章中 , 唐纳德·沃斯特写道:“怀旧 , 贯穿着我们的社会 , 这是一件幸事 , 因为它可能是我们获得救赎的唯一希望 。 我自己的怀旧——可能是同千千万万人所分享的那种情感——将我带回这个大陆残存的原始自然当中徜徉漫游 。 ”
沃斯特所强调的怀旧情感 , 是一种对失落的自然世界的哀悼;它不是一种衰朽不堪的哀叹 , 恰恰相反 , 那可能是一种隐性的、颠覆性的力量 , 如他在《帝国之河》最后一章所言:“是一种可以令一个帝国放低身段的力量”;因为这种力量能够将人类引向“反对统御、工具主义、资本与技术权力;崇尚自由、野性、无羁的壮美与人类谦卑的一面” 。 因为这种怀旧和伤悼之情 , 不是悲春伤秋的无奈 , 也不是靠运动和呼吁召唤起的社会情绪 , 而是从生命深处涌现出来的 , 浸染着一种保守主义气息浓重的沉默与关怀 , 也就使得崇高与壮美 , 永久流淌在人类精神与人类命运的历史河床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