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年轻时把文学当匕首,年老时当拐棍( 五 )


外祖父身体不好 , 肺病 。 后来一直喘得厉害 , 要把农村那种方枕头 , 两三个枕头摞上 , 把脸贴在枕头上面 , 盘腿坐在席子上睡觉 。 能听到他的痰在嗓子里堵着 。
我经常看他看着山发呆 , 说一些挺伤感的话 。 他对自己的人生不是太满意 , 因为唯一的儿子是个军人 , 在从新疆到西藏的路上出车祸死了 , 他算烈属 , 他对这事儿始终耿耿于怀 。
我小的时候接触的都是这样的细节 。 那时候特别不理解 , 比如老太太走了 , 人就躺在门板上 , 大家却在边上欢天喜地地吃饭 。 我的文学作品跟少年时代的记忆有极大的关系 。 所以我从莫言的小说里能感受到他童年的烙印有多深 。 他就是在村里长大的 , 更纯粹 , 我只是住了那几年而已 。
人:住到胡同 , 就回到城市了 。
刘:我们从西直门搬来的时候 , 还很少有人在大杂院里盖房子 , 后来随着孩子长大 , 不得不盖 , 因为实在是没有地方住了 。
我们刚搬来的时候 , 跟邻居中间有挺大的一个院子 。 他们家已经盖了一个小厨房了 , 我们这边院子比较大 , 他还主动帮我们盖厨房 。 而且经常是家里做了什么 , 我拿到你那儿去吃 , 你拿到我这儿吃 。 有人家里装了电话座机 , 基本上周围邻居共同使用 , 甚至可以上人家里用卫生间 , 都不当回事儿 。
但后来就越来越不行了 , 人的想法有变化了 。 我写张大民和邻居为墙吵架 , 那就是我自己家的事 。 四合院里这种磕磕碰碰的特别多 。 一旦差别出来 , 为了争夺某种利益 , 就开始不谦让了 。 但我还是觉得 , 邻里相互之间分得比较清楚 , 才正常 。
|刘恒:年轻时把文学当匕首,年老时当拐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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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2000)
宿命感
人:这些年 , 你是尝试过一些文学创作 , 觉得不够理想 , 还是基本上就不写了?
刘:基本上不写了 。 人衰老之后 , 他是全面的衰老 , 创造力会衰退 。 我对自己的能力没有青年时代那么自负了 , 我觉得我的经验够 , 但我不敢肯定我的理性够不够 。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 , 最主要的还是支配语言的能力 。 有的作家是用一套语言用到死 , 永远是同样的口吻;有的作家会不停地变换语言方式 , 文风也会发生变化 , 通常是走下坡路的比较多 。 这就是语感丧失 , 搞不好就像挤牙膏一样 。 而且一旦写小说的话 , 还讲那些四平八稳的故事 , 似曾相识的故事 , 或者是不疼不痒的主题 , 你写它干什么?毫无意义 。
人:好的文学必须具有攻击性或者说批判性?
刘:是的!攻击性和批判性体现了文学的主体性和人类自我反省的本性 。 这是人类进步的基石之一 , 也是追求精神升华的必要手段 。 当然 , 首要的是自我攻击和自我批判 , 向自身的缺点开刀!这取决于我还有没有这个力量 。 老人的肌肉会流失 , 毫无办法 。
年轻的时候 , 你可能拿文学当匕首 , 老年了 , 可以拿它当拐棍 。 进取心强度降低之后 , 那个事情本身对你的吸引力也有所降低 。
人:怎么理解你说的“世界观中庸化”?
刘:锋芒会收敛 , 会高度怀疑自己的观点是否正确 。 这个时候对跟自己不同的意见 , 不论是来自左边右边 , 上面下边 , 就比原来宽容多了 。 这种中庸在别人眼里可能会有不同的评价 , 但我觉得这样对其他人比较公平 , 对我也是 , 一切都可以忍受 。
人:也不会有“自己想说话 , 说不出来”的憋闷?
刘:还是那句话 , 我对我的局限性有充分的认识 , 而且我是怀着中庸的态度 , 等于是饶过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