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想到于坚 , 奇怪 , 从未觉得他的诗文是安坐书房内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 我觉得 , 是他 , 这个既个既厚重又幽默好玩的人文旅者 , 一次次在途中‘捡’回来的 , 他走过一条街 , 一个丽人、迷路者、不明物与他一对视……待他重返那个街的拐角 , 一首诗已在那里‘待’着 , 当然 , 只有他看得见 , 他弯腰捡了起来……
在歌手钟立风眼中 , 于坚是个旅者 , 文字为他而来 , 它们在静默地等候 , 等他拾起一个句子 , 一首诗 。
在钟立风的《短歌集》中 , 他写过这样一段往事 。
友人给他寄来于坚的诗集 , 那些明亮利落句子 , 唤起他遥远年代的记忆 , 或许有关一场阴郁的雨 , 或许只关于一颗年少茫然的心 。
他翻到《读佛罗斯特》 , 心中涌出旋律 , 将它谱成了曲 。 他说“于坚笔下的大诗人佛罗斯特亲切而迷人 , 灵动而跳跃 , 然而却又像是一副静止的永恒肖像 。 静是最深刻的动 , 抑或反过来” 。
在与大街一墙之隔的住所
读他的诗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起先我还听到来访者叩门
【|于坚《密西西比河某处》:一次关于诗的奇遇】犹豫着开还是不开
后来我已独自深入他的果园
我遇见那些久已疏远的声音
它们跳跃在树上 流动在水中
我看见佛罗斯特嚼着一根红草
我看见这个老家伙得意扬扬地踱过去
一脚踩在锄头口上 鼻子被锄把击中
他的方式真让人着迷
伟大的智慧 似乎并不遥远
我决定明天离开这座城市
远足荒原 把他的小书挟在腋下
出门察看天色
通往后院的小路
已被白雪覆盖
(1990年)
这个叫佛罗斯特的老家伙嚼着一根红草 , 挟着一本小书 , 得意扬扬地踱过去 , 而后院的小路 , 已被白雪覆盖 。 何等诗意的场景!
在《密西西比河某处》中 , 于坚写 , 读到佛罗斯特 , 年轻时背诵古典诗歌得到的经验复活了 , 仿佛遇到一位说现代汉语的陶潜 , 似乎佛罗斯特是来与李白的敬亭山、王维的辋川、白居易“朝踏玉峰下 , 暮寻蓝水滨”相遇的 。
本文图片
佛罗斯特的诗复活了于坚对中国古典诗歌的经验 , 召唤出他的诗 。 这首诗被钟立风读到 , 涌现出一段美妙的旋律 。
一次关于诗的奇遇 。
《密西西比河某处》是于坚最新的长篇散文 , 也是他的首部摄影集 , 文字与图像 , 是两种纸上畅游的形式 。 昆明与曼哈顿 , 王维与福克纳 , 李白与佛罗斯特 , 于坚以故乡和异国的漫游为框架 , 取诗意与灵感入河 , 灌溉、蔓延……
《密西西比河某处》节选
明德镇已经睡了 , 有些房间亮着灯 , 那是某人家的过道、餐厅、书房 , 黑暗的是卧室 。 旅馆在等着我们 , 最后的客人 。 一家1926年开业的有着木质地板的三层楼旅馆 , 踩上去发出响声 , 就像踩到了某人沉睡中的骨骼 。 店员站在前台的灯光下 , 一个练过健美的高个子小伙子 , 有点儿像美国动画片里那个胸肌发达的机器人 。 没有电梯 , 老穆帮我把塞了好多书的箱子提到二楼 , 这段楼梯可是不短 。 我瞥见前台侧面的柱子上挂着一张佛罗斯特的水彩肖像画 。 老穆说 , 就是他 。 从前夏天他会来明德镇上几个月的写作课 , 他是明德学院的荣誉文学博士 。 有时就住在这家旅馆 , 不知道是哪一间呢 。 作为他的读者 , 我心里一沉 。
对于美国读者 , 佛罗斯特或许过于陈旧 , 这种已经被经典化的诗人 , 登堂入室 , 脱离现场 , 令喜欢破旧立新的读者生厌 。 但是对我不同 , 佛罗斯特刚刚译成汉语 , 我就读到了 , 那时我正在读大学 。 他那种缓慢安静的叙述 , 对意义的诱惑不动声色 , 藏在薄冰下面的幽默感 , 勾引黑暗的耐心和犹豫不决令我着迷 , 他有点像一个更啰唆的东方诗人 , 对着一亩地上的蔓草唠唠叨叨 。 东方盛产“大地诗人” , 向大地学习生活、写作是悠久的传统 。 美国诗歌也是 , 狄金森、惠特曼、庞德、加里·斯奈德、罗伯特·勃莱……那些移民来到新英格兰 , 为原始的大地所震撼 。 这种震撼在东方持续了数千年之久 , 大块假我以文章 。 像古代中国 , 大地是美国早期诗歌的基本材料 。 城市到“垮掉的一代”兴起 , 才进入诗歌 。 庞德从东方学到了“点到为止” 。 佛罗斯特比较传统 , 比济慈那些前辈更精确微妙 。 汉语里没有佛罗斯特这种声音 , 30年代的“拿来”也没注意到他 。 那时他还在写 , 活着 。 翻译谁 , 与一个时代的心情和认知有关 。 20世纪80年代出现了不俗的眼光 , 译者们看见了佛罗斯特、奥登、拉金、毕肖普、史蒂文斯……这是我们这一代读者的幸运 。 汉语渴望更精致、能指、复杂、微妙的优雅 。 过度的呐喊 , 一度令汉语丧失了禅意、诙谐、闲适……我在一种肤浅而尖锐的汉语环境中开始写作 , 读到佛罗斯特 , 年轻时背诵古典诗歌得到的经验复活了 , 仿佛遇到一位说现代汉语的陶潜 。 呐喊渐弱 , 译者们才会看见这类低调朴素的诗人 。 这些诗人是来与李白的敬亭山、王维的辋川、白居易“朝踏玉峰下 , 暮寻蓝水滨”……相遇的 。 佛罗斯特属于那种基石式的诗人 , 狄金森是一块 , 惠特曼是一块 , 庞德是一块 , “垮掉的一代”是一块 , 佛罗斯特是另一块 , 也许还有毕肖普和阿什贝利 。 20世纪的英语在新大陆别开生面 , 创造了一个黄金时代 。 佛罗斯特绝不会被错过 , 只是需要时间 。 这是另一种白居易 , 热爱生活 , 敬畏自然 , 老于世故 , 大巧若拙 , 对生命有《易经》式认识 , 洞察秋毫 , 细节逼真如同身临其境 , 试图与不可知建立某种暧昧、不确定、黑暗的关系 。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一个目光炯炯的神 , 他模仿了某种冥冥中的口气 , 但又不想自以为是 , 小心翼翼、狡黠、诙谐 。 我想起他的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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