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张旭东论《朝花夕拾》︱漂泊之路上的回忆闪烁( 六 )


倘若流水的量是一定的 , 则涡纹的形也大抵一定的罢 。 然而那涡纹的内容 , 却虽是一瞬间 , 也不同一 。 这和细微的外界的影响——例如气流 , 在那水上游泳的小鱼 , 落下来的枯叶 , 涡纹本身小变化的及于后一瞬间的力——相伴 , 永远行着应接不暇的变化 。 独在想要凝视这涡纹的人 , 这才推却了这样的摇动 , 发出试将涡纹这东西 , 在脑里分明地再现一回的欲望来 。 而在那人的心里 , 是可以将流水在争求一个中心点 , 回旋状地行着求心底的运动这一种现象 , 作为静止不变的假象而设想的 。 15
【朝花夕拾|张旭东论《朝花夕拾》︱漂泊之路上的回忆闪烁】尽管有岛武郎的表达方式过分重视技术细节 , 鲁迅的直译也略显拗口 , 但通过简单的物理运动所表达出的文学观念和图景却是清楚、生动的;它显然已被鲁迅的内心视野和文字结构所捕获和吸收 。 我们不妨把此刻鲁迅的杂文风格空间比作与“外界的影响”直接相通的种种“应接不暇的变化”和“摇动”;将鲁迅回忆性写作理解为一种“回旋状地行着求心底的运动”般的“凝视” 。 《朝花夕拾》的文学世界于是就作为一种“静止不变的假象” , 伴随着鲁迅“杂文的自觉”之后的漂泊人生的漫漫路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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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所收十篇回忆散文 , 虽全部写于1926年 , 同《华盖集续编》呈连理同枝之势 , 但《朝花夕拾·小引》却迟至1927年5月方才于“清党”余波中的广州完成 , 《后记》和最后结集更在两个月以后 。 这或许表明鲁迅并不急于将这个“旧事重提”系列匆匆了结 , 而是有意将这条回忆时间的线索和那个“静止不变的假象”保持并延续下去 。 《后记》一改体例 , 意犹未尽地接着《二十四孝图》谈起《百孝图》来 , 或许就是这种留恋心情的流露 。 更值得注意的是 , 《朝花夕拾》虽专注于在时间深处绽放的记忆 , 但在写作手法、文体和风格的具体展开中 , 却有意无意地掺入了大量杂文因素 。 《朝花夕拾·小引》开篇交代了这部散文集颠沛流离的创作状态 , 道出“从记忆中抄出”一片祥和宁静又谈何容易 。 但事实上 , 对这种状态更恰当的理解 , 却应该来自《朝花夕拾》本身的“文体混合”风格样式以及由此而来的表意-赋形的独特性:
朝花夕拾|张旭东论《朝花夕拾》︱漂泊之路上的回忆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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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后记》插画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 , 然而委实不容易 。 目前是这么离奇 , 心里是这么芜杂 。 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 , 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 , 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 。 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 , 世事也仍然是螺旋 。
显然 , 如果“闲静”是美文所编织的记忆与时间 , “纷扰”“离奇”和“芜杂”就代表着无从躲避的外界借助杂文的逻辑侵入文字的肌体 。 在建构回忆时引出“无聊”主题 , 则进一步点出了外界的纷扰在自我心理空间造成的创伤性的厌倦和虚无感 , 从而把外在内在化 , 把回忆、时间以及由无意识所蕴含、收藏的经验-叙事引入同一个内心体验范畴 。 《朝花夕拾》所呈现的个人史内景固然可以被看作心理、情感乃至“无意识”范畴里的“深度” , 但它在同杂文自觉和杂文风格的直接性、具体性和多样性的互动缠绕中 , 同时又被语境化、平面化或表面化了 。 于是 , 回忆散文的文体风格预设 , 以其感性外观的宁静、从容和优美 , 为业已由“杂文的自觉”所界定的鲁迅文学空间保存了一个诗学的面向 , 成为鲁迅杂文的存在斗争和风格斗争的不可或缺的环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