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一花开 无处不斑斓 跟季羡林品味生活里的禅意( 二 )


她就用这瘪了进去的嘴 , 一凹一凹地似乎对我说着什么话 。 我只听到絮絮的扯不断拉不断仿佛念咒似的低声 , 并没有听清她对我说的什么 。 等到阴影渐渐地从窗外爬进来 , 我从窗棂里看出去 , 小院里也织上了一层朦胧的暗色 。 我似乎比以前清楚了点儿 。 看到眼前仍然挤着许多人 。 在阴影里 , 每个人摆着一张阴暗苍白的面孔 , 却看不到这一凹一凹的嘴了 。 一打听 , 才知道 , 她就是同村的算起来比我长一辈的 , 应该叫做大娘之流的 , 我小时候也曾抱我玩过的一个老妇人 。
以后 , 我过的是一个极端痛苦的日子 。 母亲的死使我对一切都灰心 。 以前也曾自己吹起过幻影:怎样在十几年的漂泊生活以后 , 回到故乡来 , 听到母亲的一声含有温热的呼唤 , 仿佛饮一杯甘露似的 , 给疲惫的心加一点儿生气 , 然后再冲到人世里去 。 现在这幻影终于证实了是个幻影 , 我现在是处在怎样一个环境里呢?——寂寞冷落的屋里 , 墙上满布着灰尘和蛛网 。 正中放着一个大而黑的木匣子 。 这匣子装走了我的母亲 , 也装走了我的希望和幻影 。 屋外是一个用黄土堆成的墙围绕着的天井 。 墙上已经有了几处倾地的缺口 , 上面长着乱草 。 从缺口里看出去是另一片黄土的墙 , 黄土的屋顶 , 黄土的街道 , 接连着枣树林里的一片淡淡的还残留着点绿色的黄雾 , 枣林的上面是初秋阴沉的也有点黄色的长天 。 我的心也像这许多黄的东西一样地黄 , 也一样地阴沉 。 一个丢掉希望和幻影的人 , 不也正该丢掉生趣吗?
我的心 , 虽然像黄土一样地黄 , 却不能像黄土一样地安定 。 我被圈在这样一个小的天井里:天井的四周都栽满了树 。 榆树最多 , 也有桃树和梨树 。 每棵树上都有母亲亲自砍伐的痕迹 。 在给烟熏黑了的小厨房里 , 还有母亲没死前吃剩的半个茄子 , 半棵葱 。 吃饭用的碗筷 , 随时用的手巾 , 都印有母亲的手泽和口泽 。 在地上的每一块砖上 , 每一块土上 , 母亲在活着的时候每天不知道要踏过多少次 。 这活着 , 并不邈远 , 一点儿都不;只不过是十天前 。 十天算是怎样短的一个时间呢?然而不管怎样短 , 就在十天后的现在 , 我却只看到母亲躺在这黑匣子里 。 看不到 , 永远也看不到 , 母亲的身影再在榆树和桃树中间 , 在这砖上 , 在黄的墙 , 黄的枣林 , 黄的长天下游动了 。
虽然白天和夜仍然交替着来 , 我却只觉到有夜 。 在白天 , 我有颗夜的心 。 在夜里 , 夜长 , 也黑 , 长得莫名其妙 , 黑得更莫名其妙;更黑的还是我的心 。 我枕着母亲枕过的枕头 , 想到母亲在这枕头上想到她儿子的时候不知道流过多少泪 , 现在却轮到我枕着这枕头流泪了 。 凄凉零乱的梦萦绕在我的四周 , 我睡不熟 。 在朦胧里睁开眼睛 , 看到淡淡的月光从门缝里流进来 , 反射在黑漆的棺材上的清光 。 在黑影里 , 又浮起了母亲的凄冷的微笑 。 我的心在战栗 , 我渴望着天明 。 但夜更长 , 也更黑 , 这漫漫的长夜什么时候过去呢?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天光呢?
时间终于慢慢地走过去 。 ——白天里悲痛袭击着我 , 夜间里黑暗压住了我的心 。 想到故都学校里的校舍和朋友 , 恍如回望云天里的仙阙 , 又像捉住了一个荒诞的古代的梦 。 眼前仍然是一片黄土色 。 每天接触到的仍然是一张张阴暗灰白的面孔 。 他们虽然都用天真又单纯的话和举动来对我表示亲热 , 但他们哪能了解我这一腔的苦水呢?我感觉到寂寞 。
就在这时候 , 这老妇人每天总到我家里来看我 。 仍然是干皱的面纹 , 霜白的乱发 , 眼睛镶着红肿的边 , 嘴瘪了进去 。 就用瘪了进去的嘴一凹一凹地絮絮地说着话 , 以前我总以为她说的不过是同别人一样的劝解我的话 , 因为我并没曾听清她说的什么 。 现在听清了 , 才知道从这一凹一凹的嘴里发出的并不是我想的那些话 。 她老向我问着外面的事情 , 尤其很关心地问着军队的事情 。 对于我母亲的死却一句也不提 。 我很觉到奇怪 。 我不明了她的用意 。 我在当时那种心情之下 , 有什么心绪同她闲扯呢?当她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的说着话的时候 , 我仍然看到母亲的面影在各处飘 , 在榆树旁 , 在天井里 , 在墙角的阴影里 。 寂寞和悲哀仍然霸占住我的心 。 我有时也答应她一两句 。 她于是就絮絮地说下去 , 说 , 她怎样有一个儿子 , 她的独子 , 三年前因为在家没有饭吃 , 偷跑了出去当兵 。 去年只接到了他的一封信 , 说是不久就要开到不知道哪里去打仗 。 到现在又一年没信了 。 留下一个媳妇和一个孩子(说着指了指偎她身旁的一个肮脏的拖着鼻涕的小孩) 。 家里又穷 , 几年来年成又不好 , 媳妇时常哭……问我知道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 说着 , 在叹了几口气以后 , 晶莹的泪点顺着干皱的面纹流下来 , 流过一凹一凹的嘴 , 落到地上去了 。 我知道 , 悲哀怎样啃着这老妇人的心 。 本来需要安慰的我也只好反过头来 , 安慰她几句 , 看她领着她的孙子沿着黄土的路踽踽地走去的渐渐消失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