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一花开 无处不斑斓 跟季羡林品味生活里的禅意( 四 )


这样也终于没能延长多久 , 在由一个乡间的阴阳先生按着什么天干地支找出的所谓“好日子”的一天 , 我从早晨就穿了白布袍子 , 听着一个人的暗示 。 他暗示我哭 , 我就伏在地上咧开嘴号啕地哭一阵 , 正哭得淋漓的时候 , 他忽然暗示我停止 , 我也只好立刻收了泪 。 在收了泪的时候 , 就又可以从泪光里看来来往往的各样的吊丧的人 , 也就号啕过几场 , 又被一个人牵着东走西走 。 跪下又站起 , 一直到自己莫名其妙 , 这才看到有几十个人去抬母亲的棺材了 。 ——这里 , 我不愿意 , 实在是不可能 , 说出我看到母亲的棺材被人抬动时的心痛 。 以前母亲的棺材在屋里 , 虽然死仿佛离我很远 , 但只隔一层木板里面就躺着母亲 。 现在却被抬到深的永恒黑暗的洞里去了 。 我脑筋里有点糊涂 。 跟了棺材沿着坑走过了一段长长的路 , 到了墓地 。 又被拖着转了几个圈子……不知怎样脑筋里一闪 , 却已经给人拖到家里来了 。 又像我才到家时一样 , 渐渐听到四周有嘈杂的人声围绕着我 , 似乎又在说着同样的话 。 过了一会儿 , 我才听到有许多人都说着同样的话 , 里面杂着絮絮的扯不断拉不断的仿佛念咒似的低语 。 我听出是这老妇人的声音 , 但却听不清她说的什么 , 也看不到她那一凹一凹的嘴了 。
在我清醒了以后 , 我看到的是一个变过的世界 。 尘封的屋里 , 没有了黑亮的木匣子 。 我觉得一切都空虚寂寞 。 屋外的天井里 , 残留在树上的一点浮翠也消失到不知哪儿去了 。 草已经都转成黄色 , 耸立在墙头上 , 在秋风里打颤 。 墙外一片黄土的墙更黄;黄土的屋顶 , 黄土的街道也更黄;尤其黄的是枣林里的一片黄雾 , 接连着更黄更黄的阴沉的秋的长天 。 但顶黄顶阴沉的却仍然是我的心 。 一个对一切都感到空虚和寂寞的人 , 不也正该丢掉希望和幻影吗?
又走近了我的行期 。 在空虚和寂寞的心上 , 加上了一点儿绵绵的离情 。 我想到就要离开自己漂泊的心所寄托的故乡 。 以后 , 闻不到土的香味 , 看不到母亲住过的屋子、母亲的墓 , 也踏不到母亲曾经踏过的地 。 自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 。 在屋里觉得窒息 , 我只好出去走走 。 沿着屋后的大坑踱着 。 看银耀的芦花在过午的阳光里闪着光 , 看天上的流云 , 看流云倒在水里的影子 。 一切又都这样静 。 我看到这老妇人从穿过芦花丛的一条小路上走了来 。 霜白的乱发 , 衬着霜白的芦花 , 一片辉耀的银光 。 极目苍茫微明的云天在她身后伸展出去 , 在云天的尽头 , 还可以看到一点点的远村 。 这次没有领着她的孙子 。 神气也有点匆促 , 但掩不住干皱的面孔上的喜悦 。 手里拿着有一点儿红颜色的东西 , 递给我 , 是一封信 。 除了她儿子的信以外 , 她从没接到过别人的信 。 所以 , 她虽然不认字 , 也可以断定这是她儿子的信 。 因为村里人没有能念信的 , 于是赶来找我 。 她站在我面前 , 脸上充满了微笑;红肿的眼里也射出喜悦的光 , 瘪了进去的嘴仍然一凹一凹地动着 , 但却没有絮絮的念咒似的低语了 。 信封上的红线因为淋过雨扩成淡红色的水痕 。 看邮戳 , 却是半年前在河南南部一个做过战场的县城里寄出的 。 地址也没写对 , 所以经过许多时间的辗转 。 但也居然能落到这老妇人手里 。 我的空虚的心里 , 也因了这奇迹 , 有了点儿生气 。 拆开看 , 寄信人却不是她儿子 , 是另一个同村的跑去当兵的 。 大意说 , 她儿子已经阵亡了 , 请她找一个人去运回他的棺材 。 ——我的手战栗起来 。 这不正给这老妇人一个致命的打击吗?我抬眼又看到她脸上抑压不住的微笑 。 我知道这老人是怎样切望得到一个好消息 。 我也知道 , 倘若我照实说出来 , 会有怎样一幅悲惨的景象展开在我眼前 。 我只好对她说 , 她儿子现在很好 , 已经升了官 , 不久就可以回家来看她 。 她喜欢得流下眼泪来 。 嘴一凹一凹地动着 , 她又扯不断拉不断地絮絮地对我说起来 。 不厌其详地说到她儿子各样的好处;怎样她昨天夜里还做了一个梦 , 梦着他回来 。 我看到这老妇人把信揣在怀里转身走去的渐渐消失的背影 , 我再能说什么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