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跟随布鲁姆的脚步阅读《尤利西斯》( 二 )


然而,将这本26.5万字的小说简化成这么简单的情节线是极其危险的。空间在小说里扮演了比时间更为重要的作用。大段的意识流铺陈,将布鲁姆漫游路上的所见所闻与所思所想松散地并置起来,大大加深了小说的容纳度,使其成为一部包容万象、允许多层面解读的复杂文本。
首先,《尤利西斯》可以被解读为对荷马史诗《奥德赛》的一个现代戏仿。小说在篇章结构和人物、情节的设置上,均与《奥德赛》有对应之处。《奥德赛》描写希腊神话英雄奥德修斯(拉丁语中即为“尤利西斯”)的归家之旅。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中屡建奇功,战争结束后率领同伴返乡,战胜独眼巨人、海妖塞壬、魔女喀耳克等,历时10年成功返回家乡伊塔卡岛,杀死纠缠他妻子佩涅洛佩的求婚者,阖家团圆。布鲁姆一天的流浪浓缩地复现了奥德修斯10年的艰难历程,一样地有家难回,又一样地渴望归家。失家与归家之间的张力,形成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失家与归家的现代寓言。
然而,布鲁姆作为奥德修斯的对应人物,却十分颠覆读者的阅读期待。他并非英雄,而是个琐碎、怯懦的普通人。奥德修斯杀死了所有纠缠妻子的求婚者,布鲁姆却明知妻子与情人幽会,还故意在外流连以免撞破。奥德修斯的威名来自战争和征服,而布鲁姆的日子却充满了吃喝拉撒的琐碎细节。小说对这些最寻常不过的生活细节,例如布鲁姆早饭后如厕的过程有大段的详细描写,产生了令人震惊的艺术效果。这些涉及隐私的话题以往被认为过于粗俗,难登大雅之堂,因而长期被排斥在文学素材之外。乔伊斯却让它们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小说文本中。许多乔伊斯读者,尤其是早期读者对此感到难以接受。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称之为乔伊斯的“下水道迷恋”,也即对粗俗之物的迷恋。然而,这种“下水道美学”却成为乔伊斯作品的一大特色,对随后的西方文学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通过这么做,乔伊斯拒绝的不仅仅是以古希腊、罗马文化为代表的西方古典文化传统所一直推崇的崇高美,也包括古典文化里对英雄的定义,以及古典文化具有永恒适用性的假定。这是一种反叛传统的姿态。于是,古代英雄奥德修斯成为现代小人物布鲁姆。这种戏仿和反叛同时还挑战了奥德修斯所代表的古典男性气质和英雄主义,宣告了现代价值观的闪亮登场。通过将现代小人物与史诗英雄联系起来,乔伊斯认可了现代生活的价值,承认其同样具有史诗般的悲剧深度。
波德莱尔|跟随布鲁姆的脚步阅读《尤利西斯》
文章插图

詹姆斯·乔伊斯 资料图片
Ⅲ.都市漫游者布鲁姆
都市漫游者,作为现代性的一个文化特征,最早出现在法国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的作品中。巴黎在19世纪后半期经历了从中世纪城市向现代都市的脱胎换骨。在波德莱尔的笔下,艺术家化身为都市漫游者,以旁观者的姿态流连于都市街头,跻身人群中东张西望,体验和审视都市现代性与商品化的召唤与诱惑,同时又与人群保持审美距离。这种距离感使得艺术家能够摆脱商品的麻醉与奴役,以置身事外的清醒态度来挖掘各种商品背后的深层意义。波德莱尔所代表的是批判现代性的文人所要张扬的美学和哲学视角。
布鲁姆所在的20世纪初的都柏林当然比不上巴黎繁华,但它是爱尔兰岛上的最大城市,是各种消费品、奢侈品登陆爱尔兰的桥头堡。布鲁姆的广告推销员身份使得他与商品消费和现代城市生活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在他的漫游过程中,广告时常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成为理解都柏林的现代性风景的一把钥匙,也使得单调沉闷的日常生活场景具有了一定的商业艺术气息。布鲁姆眼中的都柏林并不是只有天主教堂、殖民建筑、民族主义者、醉生梦死的贪杯者等固有形象的爱尔兰城市,它还是站在现代性门槛上,充满消费欲望和拜金追求的现代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