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跟随布鲁姆的脚步阅读《尤利西斯》( 三 )


乔伊斯从艺术形式上突显了这一现代性。他对布鲁姆的漫游更多地致力于路线的刻画,准确地给出了地名,却没有像传统现实主义小说那样进行细致的环境描写。空间似乎被简化为一个个地图上的点,使得人物的行走路线更加突出。随着叙事在第三人称叙述和布鲁姆的内心独白之间来回跳跃,读者很容易感受到,布鲁姆对于他的行走路线颇为心不在焉。而这一点又极易得到读者的理解:土生土长的都柏林人布鲁姆不需要对他已经极其熟悉的街景和路标投入过多的关注。
这种空间写作技巧产生了一种虚构的归属感或排他感,对都柏林街头景观的熟悉程度成为区分本地人与游客、内部人与外来者的标准。乔伊斯关注的并不是初来乍到的外来游客的旅游经验,而是生活在都柏林的本地居民的都市体验。这一点又使得布鲁姆与波德莱尔的都市漫游者产生联系。波德莱尔关注的也是作为城市内部人的艺术家的情感体验。他不是作为游客来欣赏街景,而是作为内部人,在熟悉的场景中寻找艺术的“震惊”体验。在十四行诗《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中,波德莱尔描述了诗人在街头漫步时对人群中与他擦肩而过的一位妇女瞬间产生的爱情。这种惊鸿一瞥的爱情正是表达了熟悉场景中的片刻“震惊”体验对现代人的心理影响,将心理上的极近又极远(爱人相对陌生人)投射到空间距离上的极近(“交臂而过”)又极远(“今后的我们,彼此都行踪不明”),形象地表达了现代生活的瞬间性、变动性、偶然性等种种特点。
无独有偶,布鲁姆在都柏林街头的闲逛,同样刻画了一个内部人在熟悉场景中寻找瞬间的震惊体验。在《尤利西斯》第五章中,布鲁姆与麦科伊偶遇后站在路边寒暄,马路对面有一对男女正离开饭店准备登上马车。布鲁姆一心三用,口头与麦科伊寒暄应答,心里对他的言行默默评论,同时还细细打量对面的那位女士。他对那位女士的观察与波德莱尔的《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一诗颇有精神相通之处。两位观察者都注意到大量的外貌细节,用五官的官能感受来转喻呈现城市传达给个人的转瞬即逝的震惊感。然而更令他们联系在一起的还是一种精神上的距离,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之间有一种深刻的分裂感,观察者并不渴求与被观察者建立亲密的联系,而只是从自己的观察中获得满足。乔伊斯笔下20世纪初都柏林街头的广告员与波德莱尔笔下19世纪中叶巴黎街头的悠闲文人,在此处找到了短暂的精神共通。
乔伊斯这种光提地名却不进行描述的空间写作特色,影响了弗吉尼亚·伍尔夫、阿尔弗雷德·德布林等20世纪初的重要作家,成为一种普遍的表现空间体验的现代主义写作风格,“现代主义者不描述街道,他们只提名字”。有学者甚至认为,许多现代主义小说中的地名并不是要告诉读者人物的地理方位;相反,其功能是为了刻画人物失去方向的感觉,这正是现代主义的核心主题。大量的地名接踵而来,令读者——尤其是不熟悉这些地名的读者——产生恐慌、挫败和不知所措的迷失感。漫游者流连街头的行为,既产生了冒险的快感,也有迷失的恐惧。对于我们过于熟悉的街景,我们会熟视无睹;只有当我们迷失方向,熟悉的场景变得陌生之时,我们才会抬头张望路标、招牌、行人和标志性的建筑物。这种突然迷失于熟悉街景中的陌生化体验,正与波德莱尔于沉闷的日常生活中催生艺术之花所必须寻求的“震惊”体验如出一辙。这种“陌生化”的技巧和体验,打破了我们对于熟悉街景的想当然态度,迫使我们体验内部人的迷茫和彷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尤利西斯》对于布鲁姆的现代都市漫游体验的刻画具有普遍性。只要换换地名,都柏林的经验便能适用于任何一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