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声|聆听蟋蟀:我们都是哑孩子|周末读诗( 二 )


最后一句,不知乐天本人如何,深井般沉闷之际,我感觉被新蛩声忽然点亮。视觉暗淡隐匿后,“满耳新蛩声”,让听觉骤然亮起,就像夜间黑暗的球场突然开灯,粲若白昼。
乐天还有一首《秋虫》:“切切暗窗下,喓喓深草里。秋天思妇心,雨夜愁人耳。”秋虫就是秋夜鸣声凄切的昆虫,蟋蟀、络纬(亦称“莎鸡”)、蚂蚱均在其列。它们在暗窗下、深草里,切切喓喓,如泣如祷。“秋天思妇心,雨夜愁人耳”,思妇感秋,闻秋虫而心起彷徨,雨夜多愁,切切偏入愁人耳。
另有《村夜》:“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门前看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据说白居易当时在渭北的一个村子,村外野田里种了大片的荞麦。霜草苍苍,秋虫切切,村里人家皆闭门高卧,行人断绝,意颇凄恻。诗人睡不着,遂独出门前看野田。前三句平铺直叙,点亮感觉的,也是最后一句“月明荞麦花如雪”。美幻!
鸣声|聆听蟋蟀:我们都是哑孩子|周末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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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染《忽闻蟋蟀鸣》
03
为蟋蟀填一首词

《齐天乐·蟋蟀》

(宋)姜夔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
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
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
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
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
【 鸣声|聆听蟋蟀:我们都是哑孩子|周末读诗】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
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姜夔在词前有一段与词媲美的序,如下:
“丙辰岁,与张功甫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甫约余同赋,以授歌者。功甫先成,词甚美。余徘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伫之。”

由序可知,这首词是一篇命题作文。1196年,姜夔与张鎡(字功甫)在张达可家会饮时,听见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甫起意各赋词一首,并当场交给歌者演唱。功甫词先成,甚美,姜夔一时思滞,徘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遂有灵感,很快也写了出来。
功甫词调寄《满庭芳》,词曰:“月洗高梧,露漙幽草,宝钗楼外秋深。土花沿翠,萤火坠墙阴。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沉。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满身花影,犹自追寻。携向华堂戏斗,亭台小、笼巧妆金。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伴孤吟。”
若是唱出来,不知谁的词更好听,读之但觉功甫词更胜一筹,难怪姜夔当下叹服,差点儿搁笔。姜词用典颇多,虽寄托遥深,终不如张词之清美。我们不妨稍作对比。
“月洗高梧,露漙幽草,宝钗楼外秋深”,张词起句隽逸,含英咀华。姜词一上来就是典故,气脉不振:“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好在紧接两句有所及物。
纵观姜词,诸如思妇、屏山、砧杵、候馆、离宫等等,无不隔着一层两层的典故,并非真景物,亦非真感情。“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可圈可点的只有这句,然与个人体验仍无甚关系。
读功甫词,满满的感性细节。上片写听蟋蟀,循以青苔,照以萤火,多么可爱,下片回忆儿时捉蟋蟀的情景,“呼灯灌穴,敛步随音。满身花影,犹自追寻”,全是性情,不见文字,所以不隔,所以动人。最后,平实一语作结。
二人词中都提到斗蟋蟀,足见此风之盛,历代不衰。蟋蟀本微细虫豸,天生好斗不知为了什么,但人却斗其斗,由此滋生事端,徒耗财命,妄生喜怒,酿成不少人间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