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海德格尔的思想起点与走出幼年的现代( 十 )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用幼年概念来解释es gibt:我们要放弃对这种本源之物的念想 , 如同放弃对幼年的念想 。 当然 , 我们不可能停止回忆 , 也只有在回忆中我们才能拥有真正的时间性;然而若是仅仅回忆 , 那么我们的未来只能是死亡 。 从本源的尺度上看 , 这种未来同样是鲜活的 , 但它也只能是鲜活的死亡 , 我们充其量只是死得好看点 。 若不想接受这一未来 , 那我们就必须成长 , 去做真正的打算 , 投身于沉沦的世界 , 着眼于细微的而非终极的东西 , 做一些和本源无关的事情 。 大地之上已无尺规 , 走出了幼年的人类获得了它的自由 , 他们需要建立自己的家园了 。
这就是布鲁门伯格所说的现代的“自我主张”(Selbstbehauptung) 。 这个词在1933年也曾出现在海德格尔就任大学校长的讲话《德国大学的自我主张》中 。 在讲话中 , 海德格尔谈到要依据希腊本质来主张自身 , 也即将自身置于希腊的历史性开端之下 , 在此海德格尔援引了普罗米修斯的箴言:“知识远不如必然性有力” 。 在布鲁门伯格看来 , 海德格尔对普罗米修斯心向往之 , 因为他展现了对腐朽的旧事物的反抗 , 他想要像普罗米修斯一样激荡德国人的内心 。 这篇讲话的恶名并未影响布鲁门伯格对这个术语的使用 , 事实上 , 他有意以此来与海德格尔相争执 。 在《神话研究》中 , 布鲁门伯格将普罗米修斯视作宙斯权威的挑战者 , 他限制了宙斯的专制神权 , 并且“将朝生暮死的卑微物种提升到宇宙天地境界 , 就算是宙斯也不能再次让他们消逝在地狱之中 。 ”在这一意义上 , 普罗米修斯是现代精神的代表:从神权中走出并坚定地主张人类自身的能力与价值 。
布鲁门伯格所说的现代的自我主张旨在反对这样一种观点:现代性是中世纪神学的世俗化 。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 , 洛维特与沃格林是这一观点的代表人物 。 布鲁门伯格意识到 , 这一叙事将抹消现代自身所具有的正当性 , 对此他提出了自我主张的概念 。 现代性的自我主张不仅意味着它与中世纪神学的断裂;与此同时 , 由于现代是新的时代 , 它本身的正当性就需要一种新的尺度 , 而这一尺度只有现代自己能够提供 , 所谓的自我主张因此就是现代对自身作为新事物的正当性证明 。 新事物之所以是正当的 , 当且仅当一种新的正当性尺度被新事物所提供 。
我们并非站在现代之外 , 而是身处其中地论证其正当性 , 换言之 , 我们已经处在新的东西中 。 海德格尔依旧能为我们提供教益:我们必须坚定地持守自身的有限处境;对于现代而言 , 这需要走出本源的庇护 , 在无尺规的大地上进行冒险 。 我们已经离开了人类的幼年 , 我们的成长没有理由 , 就像es gibt , 就像玫瑰的开放没有理由;但我们却需要理由 , 来为大地上的冒险提供新的指南 , 而这需要我们自己去主张 。 由于我们总是在成长 , 这些指南总是临时的 , 在自我主张的过程中 , 我们依旧需要不断地进行海德格尔所说的解构与重演 。
事实上 , 海德格尔之后的哲学所展现的正是这种背离本源的特征 。 作为海德格尔的弟子和伙伴 , 伽达默尔试图将诠释学提升至存在论地位 , 以效果历史取代了存在历史 , 以视域融合取代了存在领会 。 而早在三十年代 , 列维纳斯便已经感觉到“有”(il y a)那种令人窒息的匿名性 , 为此他呼求一种“逃离”:从存在逃向存在者 。 这一逃离最终在六十年代奔向了他人的伦理面容 。 无论是“语言学转向”还是“伦理学转向” , 它们都将我们的目光从过去转向了未来 。 他们并非取代了海德格尔 , 我们也没有必要选边站 。 海德格尔仍然是二十世纪无法绕开的哲学家 , 在他那里 , 我们看到了人类如何可能通向那种真正的终极之物 , 以及它又是如何变得隐没无闻 。 某种程度上 , 海德格尔的思想起点正是哲学史的终点 , 而我们的思想起点正是海德格尔的终点 。 只有终极之物隐没无闻 , 我们才能有真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