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海德格尔的思想起点与走出幼年的现代( 八 )


早期海德格尔说的实行(Vollzug)必定牵连着(-zug)关涉(Bezug) , “它”(es)因此就必定牵连着“我”(Ich) 。 正是这一点阻止了海德格尔滑向某种神秘主义与灵知主义 , 至少在他早年间是如此 。 本真性的修习并非遁世脱俗 , 生活的觉醒也不会伴随什么玄奥体验 。 个体的灵魂深处是神性的深渊 , 但它永远不可逾越边界 。 存在者与存在的截然区分 , 不仅是对存在者的限制 , 同时也是对存在的限制 , 在这个意义上 , 这一存在论差异或许是比存在还要本源的东西 。 哲学是永不止息的解构 , 因为生活是不断进行着的更新;然而无止境的解蔽之所以得以可能 , 就在于生活的遮蔽也是无止境的 。 因此 , 实行的背面是撤回(Entzug) , 从es gibt这一本源中开显出的一切都将背离本源 。 后期海德格尔所看到的就是这种宿命 , 所谓“泰然任之”的态度不仅是任由es gibt , 同时也是任由其处于被遗忘状态 。 如他在1957年的文章《思想的原则》中所引用的《老子》的名言那样:知其白 , 守其黑 。
这种“知守”需要极大的冷静 , 从而制止自己受到来自任何一方的诱惑 , 早在WS 1920/21中 , 海德格尔就已经注意到了这种临界状态 。 在对《帖撒罗尼迦前书》的分析中 , 海德格尔描述了原始基督徒对自身的知晓以及对上帝再临的期待 , 然而这种本真的时间性也有可能沦为教条 。 《帖撒罗尼迦后书》所谈论的正是这一危险:使徒保罗注意到 , 许多信徒整日期待着再临 , 因此不再做工 。 海德格尔因此强调了原始基督徒生活的“若非”特征:尽管经历了根本的转变 , 某物依然故我 。 阿甘本在《剩余的时间》中看到了这种“若非”的激进弥赛亚主义含义:它将事物推向其自身 , 并不是简单地将其取消 , 而是它的消逝与终结 。 因此 , 这种“若非”解构了一切现实的边界 , 同时也使得每一时刻都有可能成为弥赛亚降临的缝隙 , 也即一种真正的事件的发生 。
在《幼年与历史》中 , 阿甘本追溯了人们对这种发生的不同经验:笛卡尔所做的忏悔与真理之梦 , 蒙田和卢梭的濒死经历 , 现代诗歌与文学对无意识的描绘等等 , 与之相关的还有哲学史上对于纯粹经验的讨论 。 在这种近乎神秘的经验中没有自我 , 只有纯粹的意识流动 , 它是一种无法被言说的经验 。 然而我们终究还是有语言 , 语言的存在表明 , 这种经验已经被剥夺了 。 在这个意义上 , 阿甘本将这种无言的经验称作人类的幼年(in-fancy) 。 而悖论在于 , 尽管这种幼年先于语言 , 但倘若我们想要把握这种幼年 , 我们仍然需要通过一种语言性的独白 。 人类得以从中成长的那个真正的幼年 , 已经彻底地离我们远去 , 回忆永远只能以语言的方式进行 , 而这恰恰是成长的标志 。 类似的 , 对存在的领会只能通过对存在者的领会而进行 , 而es在给出(gibt)的同时也将自己交付给了世界 , 要想回到es gibt , 除了执守自我的处境之外别无他法 。 人类的幼年是我们灵魂的深渊 。 它永远在那 , 但总是已经消逝的 , 它永远处在已消逝的状态中 。
然而这一概念并不只是对海德格尔的一种翻版 , 它的贡献在于提供了一种人类学的而非神学-存在论的修辞来理解我们的时间性 。 海德格尔在埃克哈特那里找到了灵魂与上帝的原始关系 , 神性深渊扩展了人类灵魂的存在论深度;与此相对 , 幼年这一概念则试图将这种关系放置在一个后神学的现代语境中 。 神与人之间充满了恩典与背叛的宏大叙事 , es gibt的存在历史依旧可以看成神圣历史的某种存在论改写 。 但实际上 , 我们没有必要过度渲染它的悲情氛围 , 我们不再处于幼年 , 但总有处于幼年的人;我们或许会惆怅地感叹幼年的消逝 , 但我们毕竟还得做事——面对现代生活的“中年危机” , 没有谁能单凭回忆来过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