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长大成人——《拉扯大的孩子》前言( 三 )


书看的挺多 , 但我的论文迟迟没有进展 。 我的副导师(学部实行双导师制)也是我的女性主义启蒙老师郑新蓉教授着急了 。 她常常替我们这些迟迟无法毕业、带着拖油瓶的女博士们发愁 , 希望我们不要总是“输入” , 不要总是“消费” , 更要“生产” 。 她希望我跳出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 看见更多的普通女性、普通母亲 。 为此 , 郑老师带着我们一起精读了《斗室星空:家的社会田野》 , 这本书成为我由关注孤立的个体家庭转向关注家族和历史的关键 。 我第一次从这本书中看到了与我同样有着痛苦经历 , 但最后实现经验回溯、叙事疗愈、结构反思和文化超越的“同伴”们 。 我开始觉得没那么孤独 , 开始感到自己的选题在走出了个体家庭的局限时 , 还有一点时代共通性 。 我试着走出女儿的角色 , 从一个知识女性的角色去看待父亲、母亲和自己 。 我的论文开始于一个自我研究 , 但最终又不是一个自我研究 , 或者说 , 真正的“自我研究”绝不拘囿于自我 。
这个时候 , 我刚好在“康门”读书会导读了布迪厄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泽利泽的《给无价的孩子定价:变迁中的儿童社会价值》 。 最初 , 我是作为布迪厄和泽利泽的“迷妹”、带着粉丝崇拜大神的敬仰之情来导读的 。 怼天怼地的康老师又忍不住了 , 他认为布迪厄最终没有突破结构决定论 , 而泽利泽最终也未能走出儿童的经济价值决定论 。 一众同门迅速分为两派唇枪舌剑 , 最后谁也没能说服谁 。 但关键的是 , 康老师打碎了我对布迪厄和泽利泽的“滤镜” , 敦促我完成了对布迪厄理论的再反思 , 最终我在《“文化区隔”与底层教育的污名化》一文中 , 开始了对“布迪厄神”的批判 , 也找到了关键的理论对手 。
沉默而敏感的我 , 天生适合在社会田野里撒欢儿、打滚儿 , 做了母亲的我又多了几分体物入微的本领 , 听故事讲故事已变成“长”在我身上的能力 , 但还没有内化为一种使命 。 彼时 , 家族的大爷爷还健在 , 接近百岁高龄 。 我抚着他干枯如虬枝的手 , 听他模糊不清的吐字 , 看他眼角冒出的眼泪 , 不知不觉间已动容、动心 。 大爷爷说:“灵芝(我的小名) , 等我死了你烧给我 。 ”他是想说 , 我等不到你毕业了 , 如果有一天 , 你写成书了 , 就在坟上烧给我 。 后来我毕业的时候 , 大爷爷已经去世了 , 始终未看到他的故事成文 。 生命与时间 , 哪一样都不等人 。
就在与老一辈人谈天说地的过程中 , 文化生命的流转让我叹息、扼腕、沉醉、爱慕、神往 。 每次我哄孩子入睡后 , 起身披衣 , 儿子睡眠的鼻息在侧 , 我在电脑上整理录音稿的时候 , 有如夜灵附身 。 对 , 我爱上了这件事 , 我爱上了这样的我 。 很快 , 我的田野资料已逾40万字 。 跨越百年的历史 , 几十个不为人知的生命故事 , 我要怎样去呈现?我怎样才能完成他们对我的信任和托付?文字之爱是一回事 , 文字的理性是另一回事 。
我只好从这些故事和热爱里暂时抽身 , 再一次“自我流放” 。 独学而无友 , 必孤陋而寡闻 。 接下来的一整年 , 我辗转于北大、清华、北师大的课堂 , 听渠敬东老师的《论法的精神》精读课、李康老师的西方社会学史、陈建翔老师的家庭教育课 , 雷打不动地参加康永久、陈向明、郑新蓉老师的读书会 。 这段时间一点儿都不轻松 , 我头脑里各种观念在打架 。 尤其是在“技术”“自然”“资本”“市场”“劳动”“焦虑”等关键概念上 , 康老师是自恋乐天派 , 郑老师是苦大仇深派 , 陈建翔老师是自然佛系派 , 陈向明老师是温和行动派 。 他们也天天在“吵” , 君子动口不动手 , 知识分子的天职就是天天吵架 。 这些恩师观念、立场各不相同 , 我精神上受折磨极了 , 经常为此怀疑人生 。 但本质上 , 是我自己的观念根本没有生长出来 , 所以只能当理论的“墙头草” , 觉得谁说的都有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