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邦媛|一生中的一天·时光会流出一条宽广的河|齐邦媛( 二 )


这样的壮丽天象 , 莫非即是造物主给我最慷慨明白的启示吗?它用这样强烈丰沛的语言告诉我:黑发与白发是多么渺小的瞬间万变的现象!你既无能为力 , 且欢唱前行吧!雷电雨雪会随着你 , 阳光也会随着你 。
齐邦媛|一生中的一天·时光会流出一条宽广的河|齐邦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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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邦媛与白先勇
齐邦媛|一生中的一天·时光会流出一条宽广的河|齐邦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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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邦媛:
2008年 , 80岁的她历时四年写成了回忆录《巨流河》 , 《收获》长篇专号也曾经刊载 。 一条巨流河流尽了岁月的沧桑 , 这是她对故土深沉的思念 。
故乡
齐邦媛
我终于回到了小西山 , 那个幼年离开的出生地 , 在由沈阳往铁岭的公路的岔路上 。 连路标都没有的小村子 , 虽然半世纪以上已没有家族任何联系 , 心中一直有个回去看看的愿望 , 自己这一身骨头里和血里总该有一些那块地的水和土吧 , 而父亲逝世前清醒的时候 , 不止一次地说:“像我这个生长在乡下的孩子 , 竟然见识了这么大的世界 ,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 , 真不容易啊!”
当我那住在铁岭县城的堂弟寄信到台湾的时候 , 父亲已去世五年了 , 有了这条线索 , 我便能实现这心愿了 。 在还乡之前 , 对那小村子有着模模糊糊的印象 , 家屋场院 , 还有门楼外大树上的雀鸟 , 祖坟上盛开的芍药花……哪些是自己的记忆 , 哪些是祖母和母亲讲述往事的背景已不可辨 。 潮汐般冲刷、湮没、挪移生命的记忆令我充满了期待 , 尤其想看到那一排中间嵌上玻璃的纸糊格子窗 , 在天寒地冻的东北冬天 , 那几扇玻璃就是全部的世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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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到留学归来的父亲时 , 他正从庄院的大门走进来 , 院子里下着大雪 , 他和提着马灯的长工走到廊沿 , 脱下外套拍打着积雪 , 隔着窗玻璃 , 刚满两岁的我竟然大喊:“爸爸!爸爸!”这认父的情景曾令一屋子的人愕然 。 是骨肉天性吗?是看过一些照片吧 , 或是由大人殷切的等待中预告?母亲常常说那就是我对半生飘忽来去的父亲“效忠”的开始 。
父亲逝世倏忽已是十年 , 我虽已达还乡心愿 , 却已无乡可回 , 祖屋、庄院、祖坟都已片瓦无存 , 寸痕难寻 。 秋收前的高粱地已改种稻米 。 站在被削成采石场的小西山荒原中 , 远望着疏疏落落的防风林 , 摧毁和遗忘 , 遗忘和割舍也可以如此彻底!故乡消失的事实 , 父亲一直是知道的吧 , 他在母亲死后三年他去世前 , 从未提过归葬的话 , 对于淡水这座背倚面天山 , 正对着大海的墓地
似乎已满意 , 在这安居了四十年的岛上 , 冬季无雪 , 夏季湿热 , 太阳猛烈地照射在他藏骨石座 , 安葬母亲的时候 , 他说 , 这里挺好 , 右前方面对东北 。 他又说:“我从那么偏远的乡下出来 ,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 , 这就够了 。 ”
面对着明知已不存在的故乡 , 那永恒凝望着的乡村只是少年时救国理想的象征而已 。 他十五岁那年追随堂兄前往天津 , 考取英国教会办的著名的新学书院 , 得到父母同意离家 , 在天津读书三年 , 奠定了身心开阔的基础 , 尤其是英文、德文、世界地理、历史等科目所开拓的新知 。 而真正开启他一生思想路途的是每天早上一小时的圣经班 。
新学书院虽不勉强学生受洗信教 , 读经却似我国中学生每天的升旗典礼、读训一样认真 。 三年读经未使他皈依基督教 , 却引领他深一层思索心灵问题 , 十八岁东渡日本进入金泽中学 , 毕业后考入京都大学哲学系 , 主要是想师事当时影响思想界很深的西田几多郎和河上肇 。 这两位大师的书他都曾读过 , 以后又涉猎有关经济和社会主义的著作 , 尤其读到河上肇的《贫乏物语》等书时 , 愤慨社会种种不平 , 心中更时时浮现故乡生活的落后和乡民知识闭塞的景象 , 启发了一生奋斗的理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