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邦媛|一生中的一天·时光会流出一条宽广的河|齐邦媛( 三 )


到京都大学不久 , 已到德国修习法律的堂兄劝他前往德国 。 他先入柏林大学攻读政治经济 , 但仍觉得人生许多终极关怀的基础不能建立 , 转往海德堡大学哲学系 , 受教于历史学派大师李凯尔特(Rickert)和马克思·韦伯(MaxWeber)的弟弟艾尔弗雷德·韦伯(AlfredWeber) 。 两年之间 , 欣幸进入宏壮深邃的学术殿堂 , 读书思考有了方向 , 历史哲学派对现实人生的关怀 , 对政治经济现象的分析 , 尤其具有启发性 , 使他相信只有真正的知识和明智的政策才能潜移默化救中国 。
每日课后 , 过了桥 , 在尼卡河畔思考徘徊 , 是忧患的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春日河水激流常令他想到辽河解冰时的浊流 , 青年壮志也常汹涌难抑!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 , 经济几近崩溃 , 人民生活普遍艰困 , 但是处处流露文化的自尊和改善困境的信心 。 德国虽然战败 , 石头建筑的老旧楼厦 , 廊柱仍然修整 , 门前路树 , 石砌街道 , 散发一种根基深厚的稳定感 。 想起中国的百姓 , 何日才能普遍受到足够的教育 , 走出浑浑噩噩受人摆布的境界?在此他一生报国志业已定 。
这样充实思考的日子因堂兄死于肺炎而猝然中断 , 带着一直引领他而充满理想的二十六岁堂兄的骨灰 , 回到故乡 。 两个人出去 , 一个人回来 , 父母亲无论如何不允许他再去德国 。 一九二五年因缘际会参加了反对奉军张作霖的郭松龄阵营 , 认为东北资源富甲全国 , 铁路又多 , 应休养生息 , 全力建设家乡 , 储备实力以御苏俄、日本的侵略 , 不应再进山海关内去做军阀的征战 。
郭松龄兵谏失败被杀后 , 他千辛万苦逃脱追踪 。 在逃亡期间 , 曾冒死回到老家探视生病的祖母 , 就是在那个大雪天的夜晚 , 我首次看到父亲 , 再相见我已六岁 。 抗战期间 , 全国盛行演话剧 , 中学时学校演《风雪夜归人》让我扮演那认父的儿子 , 我流的是真正的眼泪 , 认父时喊着:“爸爸 , 爸爸!”大家说我演得真情流露 , 事实上那是我童年呼唤的延长 , 直到今日 。
父亲五十岁来到台湾之前 , 在我记忆中一直是个飘忽的身影 。 童年时他正奔走革命 , “九一八”东北失陷后 , 曾随他由南京到天津、北平 , 接近敌后战地工作 。 为了安全随他改姓 , 有时姓王 , 有时姓徐 , 小学读过七所 。 飘忽地由一城迁往另一城 , 因为那是家庭可以团聚的唯一方式 。
父亲一生历经大格局与大挫败 , 从未在人前人后怨叹个人得失 , 唯有对报国志业的幻灭耿耿于怀 , 晚年每次谈到东北在二次大战后 , 由于中枢政策失误而再次沦陷时悲痛不已 , 愧对当年敌后工作殉职的朋友和百姓 。 可以自慰的是自德国回沈阳时协助创办同泽中学 , 得以新教育方式培育了不少人才;抗战初起时 , 创办国立东北中山中学 , 收容“九一八”沦陷后流亡关内青年 , 免得他们流离失所 , 聘请流亡的最好师资 , 十余年间造就无数有志青年 , 许多人成为大陆和台湾的杰出人物 , 继他之志 , 报效国家 。 而在重庆抗战初期创办的《时与潮》周刊 , 派员由印度驼峰空运最新世界政论 , 由翻译好手中译 , 使后方得以读到国际现状及思潮 , 使人心不致闭塞 , 达到了书生报国的初衷 。 记得那些年 , 周末由南开中学回家的路上 , 经过《时与潮》社编辑部的小平房 , 远远就看到灯火通明 , 有时会跑进去看看爸爸——他那时才四十岁吧 。
半世纪后 , 我终于回到了父亲念念不忘的故乡 , 回到片瓦无存的祖居 , 连忆念的立足点都没有了 。 幸好那座小西山还在 , 我童年曾爱去拔棒槌草 。 这座小山因为石质好 , 近年被开采石矿者切成触目惊心的残缺峭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