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明的估价与开新:经今古文之争与近代学术嬗变( 四 )


兄论《公羊》三统三世 , 树义精确 , 可谓不随俗儒耳食之谈 。 惟弟尚有欲进之于兄者 。 则以不知兄之此言 , 是读书得间欤 , 抑从有统系中综合而得之欤?吾人研治一学必须先知家法 , 方有轨道可言 。 兄尝谓国朝三百年学术惟古韵之学成就 , 即以其能从至繁极颐中 , 综合之成一统系也 。 虽其后有分十八部者 , 有分二十一部者 , 此不过密以加密 , 而终不能违越其大体 。 使非然者 , 则但可谓之读书得间 。 读书得间因为研治一切学术之初基 , 但适用于古文家故训之学或无不合 。 适用于今文家义理之学则恐有不合者矣 。 何则?故训之学可以目譣 , 可以即时示人以论据 。 义理之学不能专凭目譣 , 或不能即时示人以证据故也……惟其所用家法不同 , 故古今文两家流别亦遂硕异 。 由古文考证之学言之 , 虽谓西京今文家说皆不出于孔子可也 。 若由余所论之家法言之 , 则虽谓西京今文家说皆不背于孔子亦可也 。 故弟尝谓不通周秦诸子之学 , 不能治今文家言 。 虽然 , 此之家法善用之则为益无方 , 不善用之亦流弊滋大 。 嘉道以来 , 不乏治今文诸经者 , 语其成果 , 乃无一人 , 终不能与金坛、高邮诸儒同其论定者 。 凡以此也 , 兄近治《公羊》 , 详于义例、故训、名物、历算 , 自是国朝治学正轨 。 惟弟之所言 , 似亦不可不存为参镜之资 , 否则遇无可佐证处 , 或恐有疑非所疑者矣 。 盖学各有方 , 即各有其应用之家法 , 此如水火相反而不容相非 。
张尔田认为今古文学各有家法 , 古文偏于考证之学 , 今文学则为义理之学 。 谈“义理”则必先信其义 , 不能无故怀疑其理 。 廖平主张研究经学 , 首先要相信六经的完整性 , 正是秦火经残的观念导致东汉以来经学沉沦不振 。 刘咸炘从文史校雠的视角 , 提出:“书籍虽多 , 不外子史两种 。 集乃子之流 , 不能并立 , 经乃子史之源 , 而今文家认为子 , 古文家认为史 , 所以纷争” , “世间止有事与理 , 故书亦止有史与子” , 今文家认经为子 , 宗旨在言“理” , 古文家认经作史 , 详于说“事” 。 经今古文学的特质使得各自与现代学术的关联大有分殊 。 金毓黻认为经学义理与名物制度是宋学、汉学分合的关键 , “清代名贤如戴东原、王怀祖 , 谓研经必先究名物训诂 , 究名物制度必先通训诂 , 此即所谓汉学之嫡派也 。 然研究名物制度实属于史学 , 不过其研究之对象 , 即为群经 , 群经之外虽有言名物制度者 , 皆不在研究范围之内” , 金氏称此为“经学中之史学” 。 至于阐明义理 , “不惟宋儒能之 , 而清儒亦能之 , 如今文学派诸家 , 以宣究古人微言大义 , 皆属之 , 此又为经学之别派 , 亦可称之为经学中之哲学 。 ”
“今古文辨义”是清末民国学界出入经史、分殊中西的重要枢纽 。 民国学界继承与超越今古文学的方式、旨趣存在内外之别 。 在古文经学的历史观念之下 , 六经被视为古代的政典文献 , 古史与儒家义理精神分离 。 章太炎学术分“修己治人之学”与“超人之学”两层 , 以经史为用 , 晚年仍倾力于寻求民族历史特殊性 , 借助史学获得历代社会政治经验 , 探索民族文化的发展 , 重建讲信修睦、修己治人的师儒之学 。 古文经学详于制度事实 , 与现代科学实证主义的理念与方法一脉相承 , “转变期的中国新史学 , 在文化的渊源方面 , 承接浙东史学与吴、皖经学的遗产 , 而与黄、钱、章三氏有密切的关系” 。 今文学以说理见长 , 三世说与进化论、怀疑精神与近代疑古思潮最终合流 , 从史观角度而言 , “给予中国史学以转变的动力的 , 却是经今文学”;今文学究心于微言大义的一系虽被科学史学所批判 , 但通过在经与史、理与事之间建立能动观念 , 却激发出儒史相资、因事明理的义理史学 。 蒙文通、李源澄站在今文学立场 , 贯通义理、制度与史事 , 实践以国故整理科学 , 重新认知中西文明的高下之分 , 尝试现代学术阐释儒家仁义之学的时代价值 。 诚如程千帆所说:“蒙文通先生现在是以一个上古史专家的面目出现在学术界的 , 其实他的学问源于清末四川今文经学的大师廖季平 。 他是把廖季平那些稀声古怪的想法用现代语言加以表现出来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