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于坚:眉山的初秋,还是可以感受到苏轼父亲诗句中那种氛围

【读书札记】
■于 坚(著名诗人,鲁迅文学奖得主,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
大地|于坚:眉山的初秋,还是可以感受到苏轼父亲诗句中那种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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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来,朝拜苏轼的故乡一直是我的夙愿。父亲也一再敦促我,回四川老家的时候,要去江油,要去眉山,要去杜甫草堂。他出生在四川省的资阳,是中国浩瀚如繁星的古典诗词爱好者和作者中的一员。是的,有一天得去看看。2014年秋天,当我前往苏轼家乡眉山的时候,我的心情与一个即将前往拉萨的香客无异。
说到朝圣,人们不由自主地会仰望茫茫太空,似乎圣贤们是来自那里,某个不可见、无法企及的高处。人们备感惊讶,朝圣之路,一方面已经高度抽象,成为文明的精神遗产、不朽的经典,在图书馆束之高阁,甚至匿名,成为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箴言、教条,在大教堂的穹顶下被信徒们不明其义地念诵,在寺院、祠堂成为有名无实的牌位,供人们顶礼膜拜的塑像。另一方面,朝圣的道路总是结结实实地蜿蜒在大地上,无论那是耶路撒冷、麦加、梵蒂冈、瓦拉纳西,还是曲阜、秭归、江油……人们必须越过河流、山岗、树木、村庄、果园、集镇、城市,最后抵达某个地址。圣人不是从天而降的超凡绝世的不可见者,只可想象虚构的无形者,大地上总是可以找到一条路,直抵圣人出处。后代人总是要前往那些圣贤的故乡,眺望天空,望着某棵古树发呆,饮用某口老井中的清水,抚摸某些石头、梁子、什物,甚至品尝某些食物,一探究竟。这些超凡入圣者是怎么达到的,是什么东西孕育了他们?天机不可泄露,但出处是可以抵达的。后代总是能根据大地重返某位先贤的源头、故乡、地点。也许那个圣地在千秋万代之后,面目全非,原址随风而去。但那块地还在,天空还在,盐巴还在;某种诞生过圣者的气象、氛围、土色、味道、日光、星光还在;马厩还在,苹果树还在,葡萄园还在;菩提树、大象、沙子、河流还在;“明月夜,短松冈”(苏轼《江城子》)还在;“春江水暖鸭先知”(苏轼《惠崇春江晚景》)还在;“缺月挂疏桐”(苏轼《卜算子》)还在;“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苏轼《前赤壁赋》)、“木叶尽脱,人影在地”(苏轼《后赤壁赋》)还在……是的,哪怕只是一片废墟,还是可以看见某粒种子即将发芽,一切都结束了,而诞生这件事远未完结。生生之谓易,无论何等的伟大神圣,都来自一粒大地上的种子。地方,令后代永远心存侥幸:既生瑜,必生亮。
在苏轼的家乡,四川眉山,有人指着一条河流边上的浅滩告诉我,这就是岷江。看哪,这就是那位作者从前渡河的岸!我立即卷起裤脚,准备涉水而过。她惊叫道,水深!2014年8月的一天,这条河依然像苏轼时代那样流着,并没有什么异常,还是河流经过坝区丘陵时那种平缓迟钝却深蕴玄机的样子。带我来到岷江边的是眉山旅游局的小徐,她以与苏轼同乡而自豪。她告诉我,她舅舅也热爱苏轼,擅长作曲,已经花了几年的时间将苏轼的全部词都谱成了曲,自己刻制成CD。此时,岷江的浅滩边正停着一艘灰色渡轮,几位坐在船舱里的渡客看见我们过来,以为也要过江,就挪了挪身子,让出一个空位。
秋天,刚刚下过一场雨,万物湿漉漉的。岷江也是湿漉漉的,它自然是水,秋天的雨水再次淋湿了它。我没有过江,不用过去,“天寒尚有沙痕在”(苏轼《游金山寺》),世界还是苏轼写过的那种经验:“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定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