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棵苇草 | 祝振玉( 二 )


佛教@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棵苇草 | 祝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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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图(局部,金·武元直)
无独有偶,距今九百多年前,还有一位文坛泰斗,也在长江之上天水之间“一苇横江”,这就是北宋大文豪苏东坡,他当时因为“乌台诗案”,被贬到长江边的湖北黄州做团练副使,因为心中郁闷寡欢与朋友们来到长江中泛舟遣怀。只不过苏轼没有折芦化舟的法力,而是将小船比作一叶芦苇。在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夜晚,“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前赤壁赋》)当是时,月下风清,江天一色,孤舟如苇,凭虚凌空,苏轼与同侪唯意所向,乘兴而往,在万顷水波中享受自由时光,颇有任情放诞的魏晋遗风。也许是在烟波浩淼的水中,易产生遗世而独立的感觉,更体会自己如一叶芦苇般渺小。于是有人感叹人生如“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以至“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最后明白“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而生悲。
对于生命短暂,魏晋人曾经有最深切的体会,在平均年龄只有四十岁左右的时代,从游仙与高蹈,服食与辟谷,无不企图逃避生死的轮回,一直到唐代李白的一曲悲歌:“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拟古》)唱尽人在生死面前的无奈和哀伤。但是,同样是面对沉重无解的人生难题,苏东坡的回答却如江上清风:“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一切的存在都有瞬间和永恒的两重性。就如眼前的水月一样。就其迁流不息和盈亏消长而言,一切都是刹那生灭;而就其生生不已永不消失的源流看,这些又都是永驻长在的。这其中的思想并不是苏东坡的发明,因为很容易在佛教与道家的学说中找到源头。我们不必去探究这些达观的思想来自道家还是佛教,这是后来研究者加给东坡的标签,其实在此刻,苏东坡对清风明月江水胜景,只是审美的体验和任情地享受。
根据苏东坡的自白,他向来是倦于人事而向往江海的,比如他的《游武昌寒溪西山寺》诗:“今朝横江来,一苇寄衰朽。”《临江仙》词也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所以这次在黄冈赤壁长江中“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乃至凭虚御风如登仙界的感觉,对东坡来说,确是从没有过的体验,快何如之!不仅羁旅愁思一扫而空,官场失意也何足道哉。当审美的体验达到一定浓度,情感的翅膀升华到一定高度,人便能与天地精神独往来。苏轼于此找到了打开心结的思想钥匙:个体生命和宇宙同在,生死是生命存在的不同形式。对于生命本体的二元思考,使他实现了心灵的永恒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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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芦苇是世界上生命力最强的植物之一,除了南极洲,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它的身影。所以人们对它的因物兴感并不仅仅局限于中华的上下五千年。法国科学家、思想家帕斯卡尔(1623—1662),一生只活了39年,从十八岁起,他便和疾病相伴,二十四岁时甚至因中风而瘫痪。其身体虽属蒲柳之质,但却有一个善于思辨的大脑。不仅在数学、物理上早慧多才,度越前人,而且在哲学思想上于同侪也称翘楚。后人将其与人之论辩语,编成《思想录》。其中最著名的一段话是:“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依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因而,我们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何兆武译)帕氏一生羸弱多病又敏感抑郁,乃与自然界平凡渺小的苇草最灵犀相通。他为自己生命的短暂而哀伤,但是又觉得“认识(自己)可悲乃是可悲的;然而认识我们之所以为可悲,却是伟大的”(同上)。因为“宇宙通过空间囊括了我,吞没了我,使我犹如一个原子,但通过思想,我囊括了整个宇宙”(同上)。在追求生命长度已不可得的情况下,唯有思想才能浓缩人生的精华而昭示后人。相较而言,帕氏的一苇之喻,少了东坡的一苇之思的达观和超脱,但却增添了确立人生尊严和激励人的思想的价值。所以法国的维克多·吉罗说过:“如果整个法国文学让我选择一本书留下,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思想录》,他是一个崇高的纯粹的法国天才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