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尾|做学问要“会搭架子”( 三 )


王力先生博览古今中外相关书籍 , 特别是打下了深厚的古文功底 , 亲炙中外名士 , 早有负弩先驱之志 。 他治学高度清醒 , 自觉储备多方面系统知识 , 包括西方语言学理论以及哲学、逻辑学等 。 《中国现代语法·自序》:“中国语法学者须有两种修养:第一是中国语史学;第二是普通语言学 。 缺一不可 。 ”他以超常毅力 , 挤出点滴时间 , 占有极其丰富的第一手材料 , 充分运用逻辑思维 , 既有很多精细的微观考察 , 又精心研究建立学科体系的各种系统和非系统材料 , 抽丝剥笋 , 去伪存真 , 取精用宏 , 揭示了很多规律 , 搭起了汉语研究的多种学科框架 , 创建多学科体系 。
研究语言系统 , 必然面临对非系统部分的例子的分析 , 也就是对例外的处理 。 语言是一种高度复杂的社会系统 , 非常便于人们观察系统中夹杂的非系统部分 。 这些例外 , 绝大部分直接关涉语言演化 , 有些跟语言演化无关 。 治汉语史学科 , 时空矛盾更加突出 , 面对的例外更多 , 必须钻研历代古书才能解决 。 古书是用古代汉语、古代汉字来记录的 , 异质成分多 , 诸如讹脱误衍 , 还有后人改动的情况 。 这些例外大多都跟写书时的语言演化无关 , 治汉语史 , 必须剔除它们 。 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中都会存在文字错讹和后人改动的情况 , 如果没有校勘的功夫 , 以为凡是例外都是反映汉语演变的材料 , 就会导致差之毫厘 , 谬以千里 。 囫囵吞枣的治学方式 , 在汉语语音史研究中特别多 , 我们应引以为戒 。
王力先生一直注重材料中的例外 , 提出利用“系统”的方法来克服“非系统”带来的干扰 。 《中国文法中的系词》说:“我们研究中国文法 , 与校勘学发生很大的关系 。 古书的传写……另有一种讹误的来源:有些依上古文法写下来的文章 , 后代的人看去不顺眼 , 就在传写的时候有意地或无意地添改了一两个字 , 使它适合于抄书人的时代的文法……我们研究文法史的人 , 对于这类事实却绝对不该轻易放过”;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严守着‘例不十 , 法不立’的原则 , 凡遇单文孤证 , 都把它归于存疑之列 , 以待将来再加深考” , “如果我们在某一时代的史料中 , 只在一个地方发现了一种特别的语句构造方式 , 那么就不能认为通例 , 同时也就不能成为那时代的文法 。 纵使不是传写上的错误 , 也只能认为偶然的事实罢了” 。 对于“单文孤证”的语言现象 , 他提出存在两种可能性 , 一是传写的讹误 , 二是偶然的事实 。 所谓“偶然的事实” , 指的是还没有形成一条规律 , 是“非系统”的现象 。
王力先生的研究实践有大量用系统方法处理“非系统”的经典案例 。 古音研究方面 , 对例外谐声的处理是一个典型个案 。 瑞典学者高本汉常常据例外谐声反映出来的声母相通现象 , 给上古音构拟一类声母 , 这就是复辅音声母 。 王力先生《汉语史稿》根据系统观批评高氏的这种“形式主义”做法:“他不知道谐声偏旁在声母方面变化多端 , 这样去发现 , 复辅音就太多了 。 ”这个批评很深刻 , 因为变化“多端” , 所以存在多种可能的解释 , 复辅音的处理方案就显得草率 。 在语法史研究方面 , 王力先生对系词“是”产生时代的例证分析也是一个典型个案 。 他注意到上古有《史记·刺客列传》“此必是豫让也”一类极个别“是”作系词的例子 , 属于“非系统” , 因此他不将这种例子作为系词“是”产生时代的例证 。 后来人们从马王堆出土的文献中发现有5例“是”作系词的例子 , 这些例子的“是”作系词不可能是“传写的讹误” , 但没有排除他所谓“偶然的事实”这种可能 , 也就是还没有成为一条规律 , 所以他仍然持保留意见 。 后来人们找到先秦两汉更多古书有“是”作系词的例子 , 远在10例以上 , 才可以说彻底论证了战国以后系词“是”已经产生了 。 在词汇史研究方面 , 《“江、河”释义的通信》《说“江、河”》二文是利用系统方法克服“非系统”因素干扰而正确分析词义的典型案例 。 王力先生通过对大量材料的分析 , 明确上古“江”专指长江和长江支流 , “河”专指黄河和黄河支流 , 针对一些糊涂认识 , 指出《荀子·劝学》“假舟楫者 , 非能水也 , 而绝江河”的“江河”只能理解为长江、黄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