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城北|徐城北先生走了,“戏言”还在……( 三 )


也许上述之谜过于“私人” , 我下边就讲一件最“公众”的 。 由于父母的关系 , 我认识许多如同金先生这般年纪的北大教授 。 别人七十岁后 , 大多采取封笔态度 。 这没什么不正常 , 国家规定六十岁退休 , 已经超龄服役十载 , 该歇歇了 。 当然 , 也有好几位兢兢业业持续耕耘的 , 但多是学院派路子的延续 , 不搞是不搞 , 一搞就是“课题”式的一大篇或一大本 , 逻辑关系严密 , 起承转合也十分规范 。 相比之下 , 金先生就挺特殊了 , 他极少写大文章 , 习惯于随手去“抓”——或是从床边哪本杂志(经常有年头了)某篇文章说起 , 或是和朋友闲谈中回忆起什么旧事——结果三弯两绕 , 就引出一个相当前卫的思想话题 。 学院派的方法也不是不会 , 但或许更难忘情于文学 , 他年轻时也曾是驰名的诗人么——诗情和情绪性的文思在他那儿是“很富裕”和“一抓一大把”的 。 一篇“像样儿”的文章在他手下 , 绝对不会是采取一种笔墨 。 这种习惯甚至“影响”了他的“文体”的定性——是论说文?是抒情散文?还是不拘一格、却又处处引人入胜的“杂文”?我们发现最近的这二十多年 , 他有意躲在北大校园深处 , 外界活动极少参与 , 但又从字里行间不时挥洒出重要的创见 , 并以此参与、支持着整个社会的改革 。 他的身体很少迈进外界 , 但他的思想却很年轻 。 我对此深思不解 , 甚至私下直接问过他 。 他没正面回答 , 只从边角旮旯处谈起“我早就没体力进图书馆啦 , 想查阅一本新的、同时又是有价值的书极难 。 经常是凭印象叫孩子替我到图书馆去查去借 , 往往是借几十年前曾经借过、但又没能读完的书——”说到这儿还举了个例子 , 有一回让孩子去借某本似乎叫作《大众数学》的英文书 , 但硬是没借到 。 最后猛然想起 , 是自己把英国作者的名和姓说颠倒了 。 等孩子最后把书借来 , 金先生一看书本的借书条 , 顿时心花怒放(——这种情况在他极少) 。 原来这本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书 , 半个多世纪借阅的人仅有两位 , 第一个就是金先生自己 。 三十年代时 , 他因抗战爆发要离开北平而没能读完;第二个则是后来长期担任北大数学系系主任的江泽涵教授 , 已于前几年去世了 。
我小时去过金先生在蔚秀园的家 , 是一溜三五间的大北房 , 屋里陈设尚还整齐 , 书也不少 。 “文革”后再去 , 家搬到现在的朗润园 , 房子小而少了 , 但最奇怪的 , 是仿佛看不到书柜当中有什么大部头的书 。 只见一些旧书和旧杂志散乱堆在床边、窗户边和墙脚 , 其中找不到内在的秩序 。 这种情景我也仅在聂绀弩先生家里看到——我甚至感到金与聂是有相似之处的 。 金先生七十岁后仿佛不再有意识去读系统的新书 , 似乎只集中精力做两件事:一是“文革”结束之后 , 那时身体尚可 , 便“泡”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图书馆 , 他外文底子好 , 便直接阅读外文杂志;以后身体差了 , 几个月不下楼 , 便以摆棋谱进行调节 。 他曾得意地向我和叶稚珊讲述吴清源、“日本时代”和“韩国时代”三个围棋大段落的异同 , 同时指出在“后李昌镐时代”会更了不得 , 因为又冒出来几位新的天才少年……就在金先生如此洋洋得意之际 , 金伯母却在一边“揭发”他:素来只是自己摆棋谱 , 几十年从没和别人认真对过一局 。
金先生走了 , 北大前辈教授又少了一位 , 而且是很特殊的一位 。 他新潮么?——却习惯几十年一贯制穿一身蓝色“涤卡”制服 。 他守旧么?——其文章其为人却能让我们常读常新 。 他冷漠么?表面上很少为社会问题动情忧心 。 他热烈么?他钟情于解读文化难题 , 但又留给我们这么多难解之谜 。 我和叶稚珊十年前就屡次听他说过“(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话 , 但他的邻居季羡林先生也告诉我们——“他二十年前也听他屡屡这样说了”!现在 , 在金先生真的离开我们之后 , 我当然首先为金先生的家人(其中特别是金伯母——我母亲当年的中学校友)难过和忧虑;但进一步思索之后 , 感到金先生生前对诸多文化问题的深度思考以及表述上的深入浅出 , 才是他这些年“忍死须臾”的真正原因 。 “忍死须臾”是否有出处我不知道 , 还是六十年代初王昆仑父女合作的昆曲《晴雯》当中 , 有过这么一句台词 。 我觉得好 , 就深深印入脑海 。 如今以之形容金先生 , 不知是否合适?我对新词儿一是知道得少 , 二是觉得用新词儿解释金先生 , 弄不好反而会亵渎他 。 此说当否?请尊敬的季先生告我 , 请所有熟悉金先生的前辈和同辈晓示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