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刘瑜读福山:如何理解身份政治的两面性?( 三 )


这看似是一种政治上的“返祖现象”,仔细想来却并不奇怪。冷战结束以来,人类历史进入了一个空前的“超级全球化”阶段。某种意义上,身份政治的崛起是对“超级全球化”的文化反弹。固然,这种反弹在各国以不同的形式展开,但无论是欧美的右翼民粹主义、俄罗斯的民族主义、印度的印度教复兴、匈牙利的基督教回归,或是土耳其的保守主义回潮等,都是在与“他者”遭遇的过程中,人们重新穿上“传统”的盔甲,抵御“自我的流失”。只不过,与启蒙时代作为个体的自我不同,这个时代的“自我”越来越具有集体的面目。
因此,为承认而斗争之所以无比艰难,未必是因为这场斗争遇上了什么坚不可摧的敌人,而是因为每一轮斗争的胜利都引入另一种形式的失败。自由主义的斗争打倒了王权,但是它引入了高度不平等的社会权力;社会主义的斗争能够“打倒资本”,但它又可能引入高高在上的官僚权力;过度强调个人权利消解人的“归属感”,过度强调“归属感”又可能抑制个体自由。承认难以达至均衡,最终未必是因为反动力量的傲慢,而是因为一种形式的承认和另一种形式的承认可能相互格斗、相互消解。
刘瑜&刘瑜读福山:如何理解身份政治的两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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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美]弗朗西斯·福山,陈高华译/孟凡礼校,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9月版
身份政治与当代政治危机
“新部落主义”是对冷战后政治乐观主义的沉重打击。近年,一个众所周知的全球性现象是“民主衰退”—无论是发达国家的政治极化,发展中国家的民主动荡或威权国家的威权深化,都呈现民主衰退的不同维度。何以如此?为什么人们无法肩负他们自己通过艰苦斗争所获得的自由?显然存在各种原因,其中最重大的,或许正是身份政治的崛起。各种被身份意识所点燃的政治激情,如同一场飓风,将一艘艘本来沿着启蒙理性道路前进的船只吹得七零八落、纷纷偏航。
首先,最引人注目的,显然是过去数年欧美的政治极化现象,也是《身份政治》一书的分析重点。就美国而言,20世纪50年代白人和少数族裔给两大政党投票的比例大体接近,但是,到了2020年的总统大选,90%的黑人、63%的西裔、67%的亚裔投票给了民主党,而56%的白人投给了共和党,两大政党的种族色彩清晰可见。固然,部分白人由于“相对地位跌落”而产生的怨恨是重要原因,但福山也没有将所有的责任推给他们。“对某些进步主义者而言,身份政治成了严肃思考的廉价替代物。”在他看来,民主党对身份议题的过度热衷导致了很多底层白人的疏离,而进步主义者们对美国传统的贬低甚至污名化更是令其愤怒。
同样引人注目的,是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的民主倒退乃至崩溃。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起来,全球出现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民主转型大跃进”,短短四十年时间,竞争式民主政体从四十个左右升至一百个左右。然而,诸多新兴民主不是从此开始扬帆远行,而是纷纷重新落入水中。究其原因,身份政治仍然是核心因素。为什么埃及的民主只运行了两年就走向崩溃?因为脆弱的新生民主难以承受“政治伊斯兰派”和“政治世俗派”之间极度的撕裂。为什么伊拉克转型如此动荡?因为逊尼派和什叶派的冲突、库尔德人和阿拉伯人的冲突、极端逊尼派和温和逊尼派的冲突……在伊拉克处处点燃了战火。为什么津巴布韦在赶跑了白人殖民者之后,从非洲粮仓变成了世界通货膨胀之都?因为穆加贝成功将白人塑造成了一切政策失败的替罪羊……在这个过程中,政治精英通过煽动仇恨来实现权力的野心,与无数民众寻找“归属感”的渴望相互遭遇、相互成全。表面而言,各国政治戏剧琳琅满目,但归根结底剧情大同小异,多是身份政治的高涨堵塞了民主体制的优胜劣汰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