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刘瑜读福山:如何理解身份政治的两面性?( 四 )


身份政治也恶化国际政治秩序,将政治极化从国内搬到了国际舞台。南斯拉夫解体过程中的民族冲突,酿成了二战结束以来欧洲最大的战火。“9·11”虽然只是二十个极端分子所为,却拉开了全球反恐战争的序幕。1994年的卢旺达屠杀,不仅杀死了数十万卢旺达人,也通过多米诺骨牌效应,在卢旺达、布隆迪、刚果、安哥拉、乌干达等国之间引发了“非洲世界大战”。“伊斯兰国”的崛起不但摧毁了数个中东国家,其难民潮也以一种巨大的涟漪效应恶化了欧洲右翼民粹主义。今天,中美矛盾不断反复与升级,也引发无数关于“修昔底德陷阱”的讨论。身份政治崛起之处,国际冲突的乌云就会开始聚集。
刘瑜&刘瑜读福山:如何理解身份政治的两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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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旺达饭店》剧照
总之,无论是在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或者国际社会,身份政治的激情都逐渐扩散为失控的大火,四处熊熊燃烧。在福山看来,将政治的核心议题从阶层转向身份,这是一封信被投寄到了“错误的地址”。真实的问题是全球各国不平等的恶化,是国家能力的缺失,是技术变革对劳动者的威胁,等等;但是,当下全球崛起的却是民族主义、宗教极端主义以及各种身份群体在“受害者金字塔”上竞相攀登。消防员在勇猛奋战,大火却燃烧在别处。
认同的理由与价值
然而,“错误的地址”又情有可原。
毋庸置疑,身份认同是“人性的处境”。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并非以抽象的“个人”身份到来,而是与生俱来携带有一个国家、一个种族、一个民族、一个性别、一种语言,还常常有一个宗教……的印记,这些身份网络构成每个人自我塑造的基础。某种意义上,具有亲疏远近属性的认同圈层不但是“自然的”,甚至是“好的”,因为它“扩大信任的半径”,用经济学语言来说,它“降低交易成本”,用社会学家的语言来说,它“增加社会资本”,而用文学家的语言来说,它为过度理性的世界涂抹上一层友爱与温情。
现代化和全球化则进一步强化这种“人性的处境”。现代化意味着传统、稳定的社区纽带被打散,现代人的生活成为一场漫长的“流浪”,人们不断被抛入陌生的地点、陌生的群体、陌生的关系,“独自承受”一切挑战。这种原子化状态驱动着弗洛姆所说的“逃避自由”心理——人们试图在不断分崩离析的世界中抓住一点什么,哪怕抓住的仅仅是“想象的共同体”。全球化的加速,则不断延长“流浪”的距离,并通过更加辽阔的可能性增加自由的重量。于是,对自由的逃避成为一场竞赛,族群冲突成为这场竞赛中的踩踏事件。
当然,政治永远是塑造身份政治的核心力量。纳粹的兴起不仅源自欧洲历史上由来已久的反犹主义,而且源自希特勒集团有组织的仇恨煽动。前南地区的战争不仅仅是因为该地区各民族之间的敌意,也是因为政治领袖有意识地动员民族主义以争取选票。在殖民者已经离开几十年之后,津巴布韦黑人对白人的仇恨也不完全是自发情绪,穆加贝不断升温的仇恨教育才是核心动力。一百年前,世上并没有印度、坦桑尼亚、新加坡或印度尼西亚之类的国家,但是,新生的“国家”始终在通过教育、经济、官僚系统乃至暴力在老死不相往来的陌生人之间揉捏出国族认同。因此,当我们使用“想象的共同体”来描述族群认同时,或许始终应当追问:谁的“想象”?通过什么在“想象”?强烈的身份认同是人性的处境,更是政治的后果。
身份认同也不总是产生消极后果。历史上,在各种反殖民和反霸权的斗争中,民族主义往往是集体抗争最好的催化剂。拿破仑作为“马背上的启蒙者”能够一度在欧洲取得节节胜利,正是因为他唤醒了欧洲各民族的民族主义。20世纪印度的独立运动、中国的抗日斗争、非洲的反殖民主义、南非的反种族隔离斗争等,无不借助于各种形式的身份认同。到了20世纪后半期,以身份认同为动力的政治斗争,进一步深化为各种如火如荼的民权运动:女权主义、反种族主义、同性恋平权运动、移民难民的权利抗争等,无不彰显身份认同所能激发的政治爆发力。这些运动的成果显示,身份政治不但可能与自由、平等、博爱等启蒙价值相互兼容,而且是达至这些目标极其有效的动员加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