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晚餐@创作谈 | 鲁敏:惦记“有总”许多年 ——写在长篇小说《金色河流》后面( 二 )
陪伴总是相互的,有总也陪伴了我。写作初稿的那小半年间,整个地球都被咒语附体,陷入了一种孤独魔法,国国家家门门户户闭门不出,以罩遮面。我和谢老师、有总和他的兄弟以及他们的儿女们,都被禁足在大门之后,脸对脸脚碰脚挤挤挨挨,像长豆荚里的一排豆子。这叫人惊愕的静止和狭隘,却让时间和空间突显神异,叛逆般地加长加宽、加肥加厚,波涛汹涌成大江大河,而我们所有人也随之膨胀成巨体鲸鱼,并以别样妖娆的姿势,在波涛中起伏颠簸,穿行万里。太棒了,我们手拉手一起,奔腾了40年,70年,100年,600年,我和我的执笔人谢老师可真是写得手腕发麻、肩周发炎啦,神经质的增删不休,六稿七稿,甘味辛味,饮水而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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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这位穆有衡、有总,这位先富起来的,又悭吝又大方的小老头儿,有所张本吗?原型是谁?咳,咳。这哪能透露呢,有总绝对不乐意。我也不乐意。讲好了的,我们会把他的真实面目给遮掩起来,哪怕有点笨拙,哪怕别人已然认出。要知道,他是个疑心病很重且满脑子诡计的老人。这跟他早年的经历有关,跟他的生意场习惯有关,从小本经营扑腾到金山银山,就喜欢真真假假的晃人眼目,有时故意浮夸争功,有时没必要的瞎低调。我有充分的直觉,认为他对我跟谢老师,也没有完全讲出他的故事。但他狡黠地分享了他的若干江湖朋友——拆迁破烂起家的某某,物流大魔王某某,破产跳楼者某某,下岗工人大救星某某,收养了十一个孤儿的单身女老板某某,追求长生不老术的某某,捐掉全部家产却又被儿女讨回一半的某某某。他讲得那样真诚,有鼻子有眼,还有心理活动与私密细节,俨然是“捏一团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嗯,挺好。我跟谢老师,就照他说的,用以前那些变黄变脆的剪报打底,然后依上古之法,以水和泥,抟黄土,引绳藤,流沙镀金出这样一个有总出来。所以这原型,是在泥里水里,在沙里金里。
是的,跟金有关,商业法则和光同尘的壮美,黄白之物与财富观的艰难变迁。跟沙有关,恒河沙数,沙漏与指缝里的流泄。跟水有关,大善若水,而馈而赠。跟泥有关,泥泞混浊,倔强野蛮。哦对,还有六百年昆曲,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寓寄之所与代际相传。有总虽则对昆曲老大的不以为然,可他服气时间,服气老东西,服气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就像他最爱说的“古窑原浆”……在昆笛绕梁不去的简朴清扬中,从肉眼可见俗心所系的物质,到浮若尘埃却叫人魂牵梦绕的非物质,从无意识的阴差阳错,到有意识的云山雾罩,有总神秘而洒脱地挥挥手,以馈赠为终章,流水脉脉中,抵达了他的平静与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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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有总的道别也在金光闪闪的季节,像是《金色河流》给沿岸的风景所遍洒上的收获色泽,秋风摇曳中送来浆果发酵的酸甜滋味,故事里收笔的十月和此刻日历所标注的十月,情深意长地首尾交叠,给我画了一个弯弯曲曲的圈圈。二十多年前的起意,七八年的萦绕惦记,直至两年时间的落字到纸,其间的挫败与烦闷也是何其多也,但此刻回想起来,可真是心安。一年一年的时间,不就是用来等待和劳作的吗。
至此,我要与有总道别了。有总坐着他的轮椅吱溜溜去往了河流的彼岸,我在这里,用他看不见的虚构方式挥手:这是一个不会结束的目送与道别,只要大河还在流淌,只要时间还在嘀嗒,我们所有的人,就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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