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别#景凯旋:杜甫给生活的日常性,赋予了永恒和普遍的意义( 五 )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
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儒家的“仁爱”是基于宗亲血缘关系的,但杜甫突破了这个藩篱,他从来都没信奉过佛教,却有真正的佛教的博大担当,以一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将仁爱之心施及众生,仿佛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都与他自己的生命有关。我们知道,儒家思想在唐代重新成为官方哲学后已经僵化,杜甫的博爱情怀源于他对“仁”的体认。也许他已经意识到,孔子将“德”转化为“仁”,是因为天道不会对“德”做出现世回报,所以必须将外在的德行转变为内心的信念,或者说内化为一种人格,不计任何利害地同情他人。
这一切同样是出于杜甫的主体意识,他是第一个直接表现内心冲突的诗人。他写自然,渗透了人际之间的情感;写历史,贯穿了现实世界的关怀。张若虚、李白诗歌中的月夜澄明高远,这种自然的宇宙图景是杜甫所没有的。同是受乐府诗的影响,李白可以写出“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杜甫也可以写出“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但李白却写不出“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而杜甫也写不出“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李白将此前的诗歌境界发展到顶峰,杜甫则突破了这个境界,登上了另一座顶峰。
这里主要说的还是杜甫后期的近体诗。“诗史”固然是一个美誉,但中国诗歌的本质特征终究是抒情性,是让读者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年龄日渐老大,此时的杜甫似乎已彻底放弃仕途,转而将写诗作为生活的主要内容,并将精力放在更讲究艺术技巧的近体诗上。尽管近体诗不适宜叙事,但却更适宜用来表现个人的内心生活。毕竟,一个人要想跟他人发生关联,就必须先跟自己发生关联。与此同时,严格遵循格律也使杜甫对汉语言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开拓性探索。
杜甫曾用“沉郁顿挫”四字评价扬雄、枚皋的辞赋,其实这也正是他自己诗歌的风格,尤其是他晚年的近体诗。“沉郁”是情感的深沉,“顿挫”是笔意的跌宕。寓居浣花溪边的日子里,杜甫似乎又回到了在京城写《秋述》时的心境。生活虽依然困窘,却也变得安定了,平日来拜访的客人不多,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
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
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
——《宾至》
同样是写来客,杜甫另一首更有名的《客至》有着欢欣明快的调子,对于友人的来访感到由衷的快活,而《宾至》却显得有点不耐。僻居老病,贵客不期而至,来时轻车肥马,惊动四邻,引起诗人不快,又不得不竭诚款待,谦和中有反讽,自嘲中有尊严,显露出杜甫戏谑幽默的一面。正是从杜甫开始,唐代诗人开始更多地在近体诗中描写自我。
代宗广德元年(763)六月,好友严武再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并保荐杜甫为节度使参谋。杜甫不得不住在幕府,可寄人篱下的生活总让他感到不安。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宿府》
清秋之夜,诗人独宿幕府,眼看蜡烛燃尽,却难以入眠。次联在音律节奏上变上四下三为上五下二,给人一种沉郁顿挫之感。似乎没有一个唐代诗人比杜甫有更多的内心冲突,这种冲突源于事物本身的复杂性,以至于矛盾成为杜诗的主要元素。杜甫接受好友的邀请出来做官,却在诗中流露出不愿受束缚的心态,不久便辞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