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别#景凯旋:杜甫给生活的日常性,赋予了永恒和普遍的意义( 六 )


无家别#景凯旋:杜甫给生活的日常性,赋予了永恒和普遍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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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全集校注》,作者:杜甫,主编:萧涤非,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4年4月
杜甫的诗始终行走在路上
广德元年十月,吐蕃起兵攻破松、维、保等州,继而再攻陷剑南、西山诸州,杜甫对此深感忧虑,他在春天时分登上高楼,凭栏远眺。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
——《登楼》
前四句意境阔大悠远,后四句全是议论,又回到入蜀前忧世伤时的主题,借历史教训暗讽朝廷重用宦官,造成国事维艰的局面。
全诗结构谨严,从明亮到晦暗的天色变化表明时间的顺序,前七句的第五字尤见杜甫对语言的锤炼功夫。“锦江春色”“玉垒浮云”,既是眼前之景,更是诗人内心的反映,与《春望》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一样,属于主观自我的移情。这是诗歌表现方式的一个大变化:如果说初、盛唐诗人大多还是即景生情,那么在杜甫笔下,所有的景物都在为自我的情感服务。
就在写下《宿府》和《登楼》的第二年,严武突然病逝,杜甫失去依靠,决意离开成都,沿长江而下,再次踏上流浪的征途。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旅夜书怀》
诗人在黑夜中舟行的前程是未知的,他不知道这一次的漂泊将在何时何地结束,也许永远都不会结束。在此之前,李白也曾从峨眉乘船东下,满怀信心地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而杜甫却非常明白这世界是难以预料的。如果说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是眼前之景,自然而明朗;那么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则是构想之景,经过了一番仔细推敲。在辽阔的星空下,诗人的心事像江水一般浩茫。“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已不是自然思维的见物起兴,而是理性思维的以物自喻,是对个体的孤独性最具形上意味的描述。
这种理性思维让杜甫时常突破诗歌惯例,句子之间似乎没有字面上的逻辑关系。宋代吴沆评论道:“杜诗句意,大抵皆远,一句在天,一句在地。如‘三分割据纡筹策’,即一句在地;‘万古云宵一羽毛’,即一句在天。如‘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即上句在地,下句在天。……惟其意远,故举上句,即人不能知下句。”句意的跳跃表明杜甫是有意识地将看似不相关的意象联系在一起,以增加诗的表现力。诗终究是想象的艺术,想象有多远,诗就能走多远。
从成都来到夔州,杜甫在那里居住了两年,这段时间他写了四百多首诗,他的律诗也达到了最成熟的阶段,如《阁夜》《登高》《咏怀古迹五首》和《秋兴八首》,都有着“意远”的特点,现代作家郁达夫将这种特点总结为“辞断意连”和“粗细对称”。如《咏怀古迹》(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历来描写昭君的诗中,杜诗是最具悲悯和同情的。郁达夫在解释这首诗的句法时说:“头一句是何等的粗雄浩大,第二句却收小得只成一个村落。第三句又是紫台朔漠,广大无边,第四句的黄昏青冢,又细小纤丽,像大建筑上的小雕刻。”句子之间的递进、转折、倒置、跳跃扩大了律诗的容量,同时表现出时间的力量对个人命运的永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