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gtemps!文艺评论 |著名翻译家周克希再谈《追寻逝去的时光》: 普鲁斯特早就预见了这部作品的命运( 二 )


这部小说,什么都不缺,只缺一样东西:扣人心弦的情节。这恰是因为普鲁斯特无意于此——不去跟大仲马他们争这个活计。
这部七卷本的小说,在西方文学界评选最佳小说时经常排名第一,这绝不是浪得虚名。而小说中所有那些美妙之处,都要等待热爱文学、又有耐性和时间的读者来分享。
比如,整部小说开篇的这四十多页文字,展示了独特的写作手法,正如普鲁斯特所说:“这是一本非常现实的书,不过,为模拟不由自主的回忆,在一定程度上借用了回忆往事的形式,从而使它有了优雅的形态,有了茎秆作依托。”
longtemps!文艺评论 |著名翻译家周克希再谈《追寻逝去的时光》: 普鲁斯特早就预见了这部作品的命运
文章插图

众多人物、地方(他们或它们,会在以后的各卷中出现)在小说的屏幕上一一掠过:人物有爸爸妈妈,外婆和她的两个妹妹,女仆弗朗索瓦兹,斯万(在他身上,所费笔墨较多,为后面的“斯万的爱情”做了铺垫),姑婆,莱奥妮姑妈,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甚至热纳维埃芙·德·布拉邦(盖尔芒特家族传说中的先祖);地方有巴黎,贡布雷,巴尔贝克,冬西埃尔,甚至威尼斯。
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的魅力首先在于语言(汪曾祺语)。普鲁斯特的小说,把法语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这四十多页中有好些段落,已经显示出普鲁斯特小说语言迷人的风格。这些段落,或以哲理的意味,或以温馨的情致,令人因折服而难忘。例如:一个人睡着时,时光的系列围绕在他周围;一旦这种排列发生混乱,记忆犹如高处伸下的援手,把他拉出这片虚无的泥潭。值得一提的是,把常人朦胧的感觉,用清晰的、带有哲理意味的语言表达出来,这是普鲁斯特常用的叙述方式;主人公“我”睡前等待妈妈的吻(动人的段落);斯万的来访(在长句的基调上,添上轻快、风趣的笔致);当然,还有那个有名的玛德莱娜小蛋糕的一大段描写。
还有好些句子,则是我心目中的金句。例如:“习惯,是位灵巧而又姗姗来迟的协调大师。”“我们的社会形象,是他人思维的产物。”“往事隐匿在智力范围之外,在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某个我们根本意想不到的物质对象之中。”“这一物体,我们能在死亡来临之前遇到它,抑或永远都不能遇到它,纯粹出于偶然。”“一切的一切,形态缤纷,具体而微,全都从我的茶杯里浮现了出来。”
一位失眠的先生,在床上想了这么多,写成精彩的四十多页文稿。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位先生是位真正的大师。

翻译过程奇崛艰辛让人常感“一山放过一山拦”
大师的作品,通常都是难译的。
这部小说的翻译,首先难在句子的绵长、句法的精微。全书中最长的句子有394个法文词,2417个字母。至于一环套一环的从句,经常出现的同位语、插入句,以及让译者绞脑汁的代词、介词等“小词”,更会使你永远有“一山放过一山拦”之感。
而真正的难处,有时几乎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为了便于“言传”,下面举两个文字较短的例子。
全书第一句是 Longtemps, je me suis couché de bonne heure. 其中的longtemps是long(长)和temps(时间)的组合词。放在逗号前,短而干脆,但它的意思既不是“长期以来”,也不是“很久以前”。现在我译成“有很长一段时间”,意思对了,结构却很松散。这第一句,据说普鲁斯特是在反复修改了26遍之后才定下来的。我看到过其中4个不同“版本”。说句当不得真的话,longtemps译成文言文的“久矣”,倒有几分像。
longtemps!文艺评论 |著名翻译家周克希再谈《追寻逝去的时光》: 普鲁斯特早就预见了这部作品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