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探者|福楼拜诞辰200年|反思人类愚蠢的伟大勘探者( 三 )


19世纪中后期(这部小说的创作时代) , 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科学主义与进步主义正发展到顶峰 。 然而 , 福楼拜吃惊地洞见到愚蠢并没有随着科学和理性的发展而减少 , 反而随之增长 。 如果说《布瓦尔与佩库歇》是现代愚蠢的百科全书 , 那么抄写员就是福楼拜眼中现代愚人的典型 。 抄写的特点是重复性、机械性与去思想性 , 现代人的愚蠢也表现在持守固有观念而缺乏思想性 。 布瓦尔与佩库歇看似学习探索了百科知识 , 其实只是机械地重复书本字句、照搬他人理论、囫囵吞枣地将未经理解的知识强塞到实践中去 , 正如《包法利夫人》中那个口口声声“进步”、“人文”和“科学”并成为“人生赢家”的郝麦医生 。
于是 , 惊人的讽刺出现了:科学主义盛行的时代 , 却也是最缺乏科学精神的时代 。 可悲的是 , 这一幅描绘人类愚蠢的巨幅画卷 , 一直铺展到今日的世界 。 事实上 , 科学只是人类认识宇宙、世界和自身的方式之一 , 其他的方式还有宗教、艺术、伦理等等 。 小说的第一卷中 , 布瓦尔与佩库歇以实证主义的眼光质疑《圣经》中的叙述 , 其实是以科学之名行体系之实 , 企图用一种学说或一个体系来一统人类对宇宙的解释 , 这正是愚蠢的本来面目 。 事实上 , 每个学科有自己的逻辑与标准(划分学科已是人类的无奈之举) , 用一个学科的标准去评判另一个学科的价值 , 正是缺乏科学精神的表现 。 然而 , 这种愚蠢却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 即使是在标榜科学精神的大学校园里 。
昆德拉将小说视为最高智慧的综合 , 福楼拜的写作则堪称高度科学性和深度文学性的完美融合 , 这一特质在《包法利夫人》中得到了美妙的呈现 , 而在这部未竟的杰作中达于巅峰 。 为了写作《布瓦尔与佩库歇》 , 他查阅了1500本专业书籍 , 集成厚达20厘米的参考资料 。 这一过程中他对人类的愚蠢了解越来越广 , 认识越来越深 , 以至于写完这部“现代愚蠢的百科全书”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 因为“人类的愚蠢没有尽头”!大约半个世纪之后 , 爱因斯坦以一种更加意味深长的方式 , 说出了那句著名的格言:“只有两种东西是无限的:一是宇宙 , 二是人类的愚蠢 。 对于前者 , 我不太肯定 。 ”
愚蠢 , 就是下结论的欲望
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 , 福楼拜仍然在为《布瓦尔与佩库歇》的写作做实地探访和材料收集 , 他要用最准确细致的笔触描写两位抄写员的宏大知识历险 。 后来 , 人们在作者的遗稿中发现了小说最后两章的提纲:布瓦尔与佩库歇探索了种种学科却一一失败 , 最后这样总结:一切知识都是蠢话 。 与此同时 , 由于他们做实验闹出了一堆笑话 , 村民们怀疑他们是疯子 , 警察要逮捕他们 。 两人对一切知识都失去了兴趣 , 也失去了生活的热情 。 他们决定回到抄写的老本行 , 不思考 , 不感受 , 专门誊写了一本《固有概念词典》(大陆译作《庸见词典》) 。 这种持守固有观念的无思想性状态 , 在这本精彩绝伦的词典中展露无疑 , 为法国符号学大师罗兰·巴特所激赏 , 它正是现代愚蠢的真实写照 。
勘探者|福楼拜诞辰200年|反思人类愚蠢的伟大勘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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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见词典》
事实上 , 早在写作《布瓦尔与佩库歇》的20多年前 , 福楼拜就已经有了编写这部词典的想法 。 1852年12月17日 , 福楼拜在给女友露易丝·高莱的信中写道:“我又回到一个老想法:编一部《固有概念词典》……我将把伟人送给所有笨蛋去糟践 , 把殉道者送到刽子手的刀下 , 而且用一种极端夸张的、火箭喷发一般的文体 。 比如说 , 在文学领域 , 我将证明——这很容易做到——平庸因为是所有人都能够得着的 , 才是唯一合法的 。 因此需要排斥任何种类的创新 , 认定它是危险的、愚蠢的……对于所有可能遇到的话题 , 人们将能在词典里按字母顺序 , 找到为在社会上做一个体面的、可亲的人而必须说的话 。 ”好一个“火箭喷发一般的文体”!这部词典就像一个快板乐章 , 与之前两人在如此之多的学科中的漫长知识冒险(犹如一个长长的慢板乐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在此 , 我们看到了作为文体大师的福楼拜向我们所展示的高超的小说技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