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秋月$评童中焘( 六 )


第三,先要说到这个展览。他长期保存的课业笔记,读书心得,信札图版,我说这是微观史的珍贵资料,你看看他身边都是什么人,或其人笼罩于什么氛围,童第周童第德不用说了,那是叔伯辈,潘天寿顾坤伯陆俨少沙孟海,那是师长辈,此外还有马一浮夏承焘陆微昭等学人哲匠,太多大家的影响,其堂庑不待费词。再回到国画这个“专业”门庭上,他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潘天寿黄宾虹这两位巨人,他们的身心化育、道艺沉浸、文运承担、笔墨持守,正大标举,牢固夯实,这是筑基。于是他学问好、教养高、工力深,园林山水与古为新,辞章文论沉潜高明,等等,这些都很重要,但还不是孤诣。孤诣者,即独到,乃创造,这是最重要的,反而不被说到。
假如我们脱开历史氛围、特定脉络的曼衍,纯粹就艺术作品的创造推寻,那么童先生绝对具有唯一性、非可仿效袭而似、至今无人超越者,我以为当是所谓“城市山水”,即所画现代崇楼广厦,比如《深圳印象》,包括《东方大港》,这可比李可染画古堡困难多了。李可染画古堡其实还有问题,童先生写崇楼却是成功突破。我不知道童先生自己怎么看待这些作品,我们也没有就此深入交流过,前面已讲到了,他不肯谈自己,我就来贡真愚。最典型的那幅《深圳》,现藏深圳画院,可能秘不示人,当年由董小明严善錞主其事,把童先生请来当地创作的,这俩位都是高人,尤其严善錞,眼光上之上,这种作品到他那里,一定紧紧攥住不放。
“城市山水”非常打动人心,童先生的才情、工夫、修养、变通性、创造力,呈现尽致而不动声色,我不愿意用“表现”,“表现”还是太浅了,“呈现”才是自然的,“自然”也是化开行使,道养进于不知不觉,所以这里面涉及的一些问题,可能童先生自己也无多加意。
中国笔墨语言包括山水成法与西方写实绘画之间的结合,典型的就是李可染的这个办法,由不断拼接湊泊的摸索过程推进。为什么说画深圳高楼比东欧古堡还要困难呢?因为东欧古堡还有个特殊情调可供渲染,无论巴洛克还是洛可可,形貌变化很丰富,利于调动表现力。但是现代高楼没有这种种变化,无一例外都像立着的盒子,线条又极单调,只有横平竖直,一般水墨画家碰到这种情况,可以想像几乎无法处理,童先生肯于碰这个东西,是修养太高,而功夫太深,乃心里有底。他对宋人的界画有精深的研究和理解,种种实践完全硬碰硬,像《太和殿》画得那么好,堂堂正正,直造古贤,像《黄鹤楼》、《平湖秋月》,又怪怪奇奇,而形式精严。我为什么说童先生珍贵?因为对传统真的很懂,有几个像他这么懂的?掰手指头能数得过来,可是他当真停留在传统里了吗?只是个僵化守旧大放厥词的倔老头吗?当然不是,完全相反,他是在化古创新,在力行现代转换,只不是号尸观念那么简单,而是一点一画运作于实践,这一看就看得出来,就通过完美把控着笔墨和用色间的微妙关系,使如此一种单调乏味的横平竖直不刻露、有变化,这实在太难,故令人赞叹。不要说这种全新的现代建筑,即便是传统的楼阁宫殿,古人熟练掌握的界画,也是不易为之的,容易浅直板定的,也要靠那些大屋顶造效果,靠那些云水树石来化解。而童先生画现代建筑,实处理得更加高明,如借古人之说,一个是“应目会心类之成巧”,他是兼工带写化其笔墨;一个是“真思卓然不贵五彩”,他这个设色相当高级,体现为色墨自相乘除,色简淡而墨清透,故隐约见些色彩,整体呈为灰亮,又古雅又清新,又传统又现代。童先生喜欢讲“极高明而道中庸”,这样一件作品,就是绝佳例证,据于古,可视为严格意义上的院体画作品;依于今,则属于接引西方后的主题性创作,至从因时而变的历史动力上理解,则是中国传统笔墨语言与西方历史风景绘画的特殊结合,或者换个说法,他是有效地利用中国笔墨以接纳、融贯、内化了西方“风景”,这同时他也“外转”了,恢扩了,像Claude Lorrain那种强主题强事件强秩序,使笔墨形式近于理性、律于规则、制其随意,乃开张拓力,乃深沉聚力,弃去荒率信笔,远离遊衍墨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