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秋月$评童中焘( 四 )


郎绍君对五六十年代国画界那段历史作过专门研究,我在北京的时候,偶尔到他家聊天,也顺便就此请教,感到他非常熟悉。五六十年代那批人物,其实在旧学上都不外行,因为他们随晚近民国的历史进程过渡下来,一方面遇欧风美雨之激荡,一方面逢整理国故之机运,故那批人的身心才调,呈一种很特殊的声情气质,这个气质在童先生身上传递了,先不要讲绘画,你看他写的字,就说那个味道,真是接上气了。
展览材料里提示童先生的一段话:“我们的老先生们,心中都有一种理想。高尚的人格修养、对生命境界的毕生追求, 贯穿在他们为人为学为师的全过程中。他们的人品画品如山高水长,风规自远。”我想童先生这种深刻感慨,还要回到当时的境域领会,若不然将滤掉故实微想,只简化成一般结论主张。彼时“为人为学为师”、“人品画品风规”,还是每个具体的人物在具体的情境里真切、在选择的路径上展现,潘天寿和徐悲鸿都有理想、也各有境界,但差距极大,乃无可统合。这几天我一直琢磨这些事情,很惭愧没有仔细研究这段历史,沒去蒐采材料,只是观其大略,直觉一个方向,陈述也是粗线条,概括未必很有力:五六十年代那批人物,他们遭逢的真正困难,除了政权体制更迭,意识形态镇治,其实更集中更具体的问题还是顺着“古今之变”、既从旧传统思想到近现代价值的移易延续下来的,说到底还就是国画和西画的一个结合或离合的问题。我们随郎先生研究的通道进阶回过头来看,会发现除了沿缘“笔墨传统”这个正脉深耕细耘借古开今的二三子、像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之外,确实存在着另外一条强势线索,就是徐悲鸿归化引领的观念统绪,这个统绪声势之大影响之力,潘天寿时起时落抗衡一下,乃在他太高,等于一座山,别人搬不动;但他的抗衡之所以时起时落,就因为在整体风会包括个人境遇上,徐先生这个统绪还是压倒性的,尽管他在笔墨实践包括学术理解上不是潘天寿对手。徐先生没有断然抛离笔墨,但他对笔墨的掌握还是服务于造型,这是个暗暗冲突,撕扯为明明裂隙。而占位于徐先生这个统绪,又和宾翁寿者殊有些关联,并且稳扎稳打做出了成绩,即在中西形式转换上确实比较成功,在山水、园林、笔墨、对象上开了局面,同时又弥缝了冲突和裂隙的一个关键人物,就是李可染先生。傅抱石属于另类,他还是凭借个人的感觉和不羁的才情在做,李可染则是非常理性的,考虑得极清楚,方向上很明确,我们且抛开“山水”和“江山”、“红画”及“黑画”这类政制权力迎迓或者意识形态栽脏不谈,李先生真是实打实在研究这个笔墨形式和具体的写实、写生、景物、对象之间的关系处理,中法西法打进打出,深思大力苦战不挠,两条脉胳如其大通,这个贡献独一无二。
我在想李可染如此一种路径、成就,童中焘当时应该看得特别分明。他是潘天寿高徒,具法于顾坤伯,助教于陆俨少,身心学养得其化育,思想方法大抵成型。可是他入眼上手的效法点,或可称锚定抗手的入林人,既不从潘天寿,也不是陆俨少,而力追李可染,意不在步趋,乃期于云龙,至少在园林上,他有所超步了。这种选择非常奇异,颇见他的个性自明,我想就此申说具体,推明其人所历之境。
李可染五六十年代画过一批园林,就园林这个题材比类,应该说他当时画得最好。“最好”怎么讲?落实在哪里?其实就是笔墨和景物的关系贴合,或曰语言与对象的恰当匹配。我们可以对照他和关良、傳抱石到东欧画的风景,一比就知其上手不是很顺,关、傅的作品明显高出一筹。这究为何种原因所致?就要说到笔墨语言问题。关、傅的初意并不在笔墨,他们是求跳脱,要赤膊撘架子,不背历史包袱,直取画面生动。而李可染绝对重视笔墨,且一上手就有自然反应,这使他面临一个困难,即笔墨和对象如何融贯?这个对象不是中国园林,而是东欧古堡,用笔墨成法去画东欧古堡,当然有形式阈限,初涉也无多经验,他是楞套上去的,故稍稍显得僵硬,感觉在用力拼湊,尽管拼湊得不赖。顺便解释一下,我不是说用笔墨就不能画古堡,而是说熟练的笔墨语言和陌生的景物写实贴合,这需要有权度,当时是新问题,并没有解决好。这就回过头来说他所画的园林,应该和古堡差不多同一时期,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反而画得极出色。若允许抛开复杂的因素简单归纳,只能说园林这个对象更适合笔墨这种语言,两者的结合特别自然通畅。非要去画古堡,确实显得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