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秋月$评童中焘( 三 )


而童先生最忌凌空蹈虚,不惟是看重实践智慧。我和他往来多年,这感受太强烈了,苏轼所言“直道独立当世”、“耿然秋霜夏日”,他是为王禹偁画像题赞,可迻为童中焘神貌写真。童先生是有严格要求的人,总希望事情真切确然,真切确然的对待义,不一定就是讲假话,很可能就是错解了,说不到点儿上,或看不出门道。因为这里涉及的问题丛杂,不深入把握、无清晰区分,徒为造效果,终是糊涂账。比如我们可以随喜去做很一般的讨论,冀望提示归总艺术家的声华或成就,但像童先生这种人物,现如今真不多了,也可以说是没有了,他不怎么愿意听这些,吹捧他弄不好撞枪口。我前曾和央美雕塑系主任张伟感慨,也和童先生两个不错的徒孙方勇和陈智安谈及,特别嘱咐方陈辈,童先生太重要了,太珍贵了,你们要多去陪他,不惟是学画,而得其风骨,国画界沒有几个了,如此矜重,应该贡着。那时钱绍武先生刚过世,张伟是钱先生博士,我就说,钱先生和童先生差不多是一辈人,那辈人的气类和处境,到今天已然反过来了。这话乍听起来不知何许,我真实感受和意思则是:那辈人中搞油画搞雕塑的作者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习气,在庙堂与江湖间穿梭,身心上不太宁静。搞国画的则显得很纯粹,尤其是潘天寿这些学生,就以童中焘作为代表,你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儿江湖气,就是真挚、孤介、自尊,甚至显得“不近人情”,这里所谓“不近人情”,易言就是“与俗相远”,物议云云“很倔很傲”,反而证明污世自洁。其实这是中国画家里面殊为高贵的士学传统的一个真脉,就由潘天寿这种人物仰继俯待的道德治行传下来,传到童中焘,依然不改步。这也是我特别敬重他的首因、前提,然后才要说到他的绘画、笔墨、园林、山水。我说现在的风会处境是反过来了,指更年轻的一辈再往下,搞油画雕塑的多能专于术业,也有眼光格局,搞国画的则身上的习气转而重,广东那边有个“水墨佬”的说法儿,当然是瞧不起的一种口角,也不是说这些人画得多么多么差,而是说这种“士学传统”或“斯文正脉”的基本价值缺略了,不用说“士人”了,连“文人”都谈不上。我们看童先生读的那些书,思考的那些问题,今天的“水墨佬”们大抵不会关注。所以就尝感叹:国画界童先生的存在,毫无疑问就是鲁殿灵光。
但这并不是说国画界一无是处。现在我们对传统和西方的信息占据包括材料理解都较过去更丰富,更灵活,也更深入了,童先生就在这个大的氛围里,他有孤往独至的坚持和抗拒,但都不是表面化的,就是忌于贴标签的,比如他总讲传统文化如何,于是就认为他自我作古,那就离题万里了。他的作品很清新,固有古人之精义,可是他有发创,规避成法习套,讲学理就承斯文真脉,一下笔即关个人心性,像冰蚕抽丝,步步为营,而制义森严,用心良苦,道义灵情,反复得中。他是入古的,也是崭新的。
就是说靠观念立场的简单对照,很难进入客观、公允的现实关切包括历史情境里,来贴切感受或准确分析童先生这类艺术家。我在想他最出成果的那些年,差不多五十几岁的时间段,他思考了哪些问题、解決了哪些问题?这些问题于今价值何在?或于现代中国艺术史上价值何在?这都要弄清楚,不要搞大叙事。我想由潘馆来做这么好的项目,有当于微观史的一个“实在”,就要沉下心来,就要深挖细究。我强调不要去搞大叙事,是针对共识性的俗谛看问题,就是以童中焘为例子,讲一番正确大道理:“坚持笔墨传统”、“文化价值自信”之类,这不对吗?也没有错,却很空洞,更不公平。黑格尔那个三段论特别好,从普遍性到特殊性到个人性,愈具体愈鲜活愈真切。假如我们把这个倔老头儿一下子塞进了“普遍”,那么他这个具体的人、具体的作品,就不存在了,或淹没掉了。尤其“笔墨”与“人格”,这个提法要小心,小心“修辞性”,或曰“脸谱化”。总之这种大的叙述模套,说来说去就是不动脑筋,即此把童先生举得很高,最后什么问题也说明不了,既不严肃,又不实在,亦不对榫,更不是真实的童中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