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黄晶|“忒休斯之船”的东方版本:二鬼争尸故事( 二 )


东方|黄晶|“忒休斯之船”的东方版本:二鬼争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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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智度论》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8月版
鸠摩罗什享有忠实翻译者的美誉 。 据称他在死前发诚实誓 , 如果他的译文没有偏离梵语原文 , 他的舌头就能承受住火葬的烈焰 。 当我们在传记材料中读到 , 鸠摩罗什对原作的忠实在对火葬灰烬的检查中得到了证实 , 我们也并不感到惊讶 。 这个传说自然十分动人 , 我们也相信鸠摩罗什竭力避免翻译错误 , 但有证词表明他大幅缩减了梵文原文 , 以迎合中国读者喜好简洁的文学品味 。 《大智度论》中不仅有若干显然是面向非印度读者的对印度风俗的解释 , 而且多次提到“秦言”也即汉语 , 这让学者们怀疑鸠摩罗什和他的中国助手对文本的介入可能相当自由(他们服务的读者 , 远比现代读者更“世界主义” 。 尽管“龙树”在书中通过暗示名家学派代表人物公孙龙所引发的“白马非马”的争论来阐述诸法的“总相”和“别相”的区别 , 这些读者却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
鉴于存在着这些“可疑”的因素 , 该文本的起源成为争议的主题也就不足为奇了 。 学者们已经确信这不可能如鸠摩罗什所说是龙树的作品 。 一些研究者走向了一个极端 , 他们似乎是为了使像《大智度论》这样对东亚佛教有巨大影响的作品更加“东亚化” , 猜测它可能完全是一部中国作品 , 可能就是由鸠摩罗什本人伪造 。 然而 , 该文本包含诸多线索 , 导致另一些人坚持认为这部经书成书于四世纪早期 , 原文为梵文 , 由中亚地区的说一切有部僧团的成员 , 或皈依大乘的说一切有部僧团成员所写 。 虽然我们所掌握的稀薄的历史证据不足以解决其起源问题 , 但散落在书中的中国元素似乎更像是鸠摩罗什在为此书的新读者量身裁剪梵语原文时所加入的 , 因为我们没有特别的理由质疑其翻译工作的五百名见证人的诚实 。 而他在死前的誓言中提到他的舌头表明了另一种可能性:由于他经常向他的助手口述翻译 , 并在口述过程中向他们解释原文的各种疑难 , 他对原文的口头注解可能已经融入这些助手写下的《大智度论》之中 。 法国汉学家戴密微就曾提醒说:“滑入《大智度论》文本的来自鸠摩罗什的注解非常多 , 以至于人们永远不知道哪些内容属于他 , 哪些属于梵语原文 。 ”
回到前文引用的故事 。 故事的讲述者为了向他的论辩对象说明 , 一个人可以在另一个人的身体当中看到一个“我” , 举出这个故事作为例子 。 故事讲述的是一个旅行者晚上睡在一个空屋子里 , 半夜忽然两个鬼闯进来 , 为了抢夺一具尸体争吵不休 。 旅行者被要求裁定尸体的归属权 , 当他诚实地把尸体判给扛来尸体的第一个鬼之后 , 第二个鬼大发雷霆 , 撕扯下了他身体的各个部分 , 第一个鬼则不断用尸体的相应部分为他补全残缺的身体 。 最后当这个人的全身都被替换之后 , 两个鬼一同吃掉散落地上的原本属于旅行者的肢体 , 扬长而去 。 主人公则已经弄不清他现在到底是谁 。
这个故事很可能不是《大智度论》作者的原创 。 和这部书中一些别的寓言一样 , 它似乎来源于一部二世纪的梵文阿育王传记 , 该文本仅有部分流传下来 。 我们的故事的前身相应的梵文原文已经失传 , 但这个前身幸运地以中文的形式保留在《阿育王传》中 。 这部书传统上被认为是梵语阿育王传记直接的中文翻译 , 成书时间大约为四世纪初 。 《阿育王传》很大的篇幅用于讲述阿育王的老师忧波毱多的生平 , 他的主要成就是引导许多弟子成为罗汉 。 其中一个故事讲的是 , 一个出生在贵族家庭的年轻弟子想要回归世俗生活 。 忧波毱多意识到这个弟子对自己的身体有很深的依恋 , 于是决定对这种依恋进行字面意义上的切除 。 在这个年轻人离开忧波毱多的住处归家途中 , 他的师傅在夜里伪装成一个扛着尸体的夜叉来到他身边 。 接着出现了第二个夜叉 , 它也是忧波毱多幻术的产物 。 在两个夜叉把他的全身用尸体替代之后 , 这个年轻人——故事的讲述者希望我们相信——立即消除了他所有的执念 。 这个故事没有提及任何痛苦、困惑或由之引发的探究 , 而是匆忙地结束于一句简短描述:年轻人回到忧波毱多的住所 , 并成为罗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