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稿|纪念木心逝世十周年:闲聊木心之外 | 对谈陈丹青( 四 )


我觉得木心就是后面一类 , 野外的 , 如果把他抓到书桌上研究、剖析 , 他就死了 。 所以我不知道如果他看到这么多人研究他 , 他会不会重新躲起来 。
陈丹青:哈哈哈 , 你很敏感啊!2014年上海图书馆举办《文学回忆录》的活动 , 上千人参加 , 有位嘉宾是浙大教世界文学史的张教授 , 发言一开始就说得很妙 , 他瞧着整个大厅坐满人 , 说:木心要是看到 , 一定会说:“不对的 ,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 ”他说的非常对 。
木心遗稿里有句话 , 说是做墓志铭:“不要写我 , 你们写不好的” 。 可是你不要信他 。 他很希望人家研究他 , 理解他 , 他最信赖的学者叫童明(刘军) , 是加州大学教西方文学、研究尼采的 , 他们俩交谈了好多年 , 眼下他也真的在做 , 但他要教书 , 时间少 。 我们还在等他把木心的专题研究做出来 。
可是各大学的年轻人早已写了不少木心研究论文 , 硕士的 , 博士的 , 我都看不过来 。 专门的木心作品研究会前几年也成立了 。 最让我惊讶的是 , 有三个人 , 完全业余 , 自行释读《诗经演》 , 因为最难懂的是《诗经演》 ,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 有个人做得特别好 , 是位干部 , 退休后花了五年时间 , 一字一句释读 , 这应该算是研究吧?
遗稿|纪念木心逝世十周年:闲聊木心之外 | 对谈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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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演》 , 木心著 , 理想国 | 上海三联书店 , 2021年4月 。
宫子:他晚年的时候据说是如果看到有人写他的文章 , 他会记下来 , 他会看……
陈丹青:没有一个艺术家不希望别人看他 。 没有的 。 张爱玲从来不回复读者 , 但每篇评论都看 。 艺术就是为了跟人分享 , 为了拿到窗外去——来看呀 , 来看呀 , 告诉我你们怎么想 。 没有一个艺术家会说:“啊 , 我才不想知道读者怎么想 。 ”那样说是不诚实的 。 我不太相信作家关于自己的谈论 , 不要太相信 。
宫子:有时读他像“艺术家哪里是要隐退啊 , 他是等着你来找他啊”这样的话 , 会感觉这些看似俏皮又矫情的话语背后 , 其实不知道隐藏着多少辛酸和孤独 。 我觉得木心是个孤独的人 。
陈丹青:你能看到这一层 , 不容易——你觉得你孤独吗?
宫子:还好 。
陈丹青:还好?那你牛啊 。 我听太多90后80后跟我讲 , 他们孤独得一塌糊涂 。 问题是 , 很多人感慨木心孤独 , 是的 , 他当然孤独 , 但说木心孤独 , 什么意思呢?
宫子:他的这种孤独也是在遗稿里看到 , 他有一句话 , 就和读者说不要轻易去看破红尘 , 看破红尘容易 , 但补回来就难了 。
陈丹青:你怎么理解?我不太懂这句话 。
宫子:可能首先一点就是 , 他太通透了 , 他太了解人性了 。 就像一个心理学家——这个世界上最没办法解决自己内心症结的人是谁呢 , 就是心理治疗师自己 , 因为他们太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 所以根本无法给自己治疗 。 我觉得木心也是这样 。
陈丹青:还是没明白你的意思 , 不过我同意 , 如果一个人看破人性 , 太通透 , 对创作未必好 。 以我了解的木心 , 他没认为自己通透 。 他有很多困扰 , 他经常犯傻 , 他在遗稿里写了自己的傻 。 他写小时候是全乌镇最无能 , 最没前途的人 , 什么都拿不出来 。 他不知道和我说过多少次 , 说年轻时太傻了 , 不会说话 , 不会做人 , 什么作品也没有 , 他很晚才建立自信 。
宫子:这可能是“通透”带来的另一个坏处 。 有时候去创作一个东西 , 写小说 , 或者画画 , 最好的那部分几乎都不是创作者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 而是近乎一种出神或无意识的状态 , 写东西的时候可能自己都预料不到之后会发生什么 。 但木心有些太懂艺术了 , 看他在《文学回忆录补遗》里提到一小段自己写的东西 , 很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开头 , 如何按照中国传统的方式破题 , 接下来又该如何顺承 。 这对创作来说并不是个好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