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纪念木心逝世十周年:闲聊木心之外 | 对谈陈丹青( 四 )


可是各大学的年轻人早已写了不少木心研究论文,硕士的,博士的,我都看不过来。专门的木心作品研究会前几年也成立了。最让我惊讶的是,有三个人,完全业余,自行释读《诗经演》,因为最难懂的是《诗经演》,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个人做得特别好,是位干部,退休后花了五年时间,一字一句释读,这应该算是研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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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演》,木心著,理想国 | 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4月。
宫子:他晚年的时候据说是如果看到有人写他的文章,他会记下来,他会看……
陈丹青:没有一个艺术家不希望别人看他。没有的。张爱玲从来不回复读者,但每篇评论都看。艺术就是为了跟人分享,为了拿到窗外去——来看呀,来看呀,告诉我你们怎么想。没有一个艺术家会说:“啊,我才不想知道读者怎么想。”那样说是不诚实的。我不太相信作家关于自己的谈论,不要太相信。
宫子:有时读他像“艺术家哪里是要隐退啊,他是等着你来找他啊”这样的话,会感觉这些看似俏皮又矫情的话语背后,其实不知道隐藏着多少辛酸和孤独。我觉得木心是个孤独的人。
陈丹青:你能看到这一层,不容易——你觉得你孤独吗?
宫子:还好。
陈丹青:还好?那你牛啊。我听太多90后80后跟我讲,他们孤独得一塌糊涂。问题是,很多人感慨木心孤独,是的,他当然孤独,但说木心孤独,什么意思呢?
宫子:他的这种孤独也是在遗稿里看到,他有一句话,就和读者说不要轻易去看破红尘,看破红尘容易,但补回来就难了。
陈丹青:你怎么理解?我不太懂这句话。
宫子:可能首先一点就是,他太通透了,他太了解人性了。就像一个心理学家——这个世界上最没办法解决自己内心症结的人是谁呢,就是心理治疗师自己,因为他们太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所以根本无法给自己治疗。我觉得木心也是这样。
陈丹青:还是没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同意,如果一个人看破人性,太通透,对创作未必好。以我了解的木心,他没认为自己通透。他有很多困扰,他经常犯傻,他在遗稿里写了自己的傻。他写小时候是全乌镇最无能,最没前途的人,什么都拿不出来。他不知道和我说过多少次,说年轻时太傻了,不会说话,不会做人,什么作品也没有,他很晚才建立自信。
宫子:这可能是“通透”带来的另一个坏处。有时候去创作一个东西,写小说,或者画画,最好的那部分几乎都不是创作者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而是近乎一种出神或无意识的状态,写东西的时候可能自己都预料不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但木心有些太懂艺术了,看他在《文学回忆录补遗》里提到一小段自己写的东西,很清楚地知道该如何开头,如何按照中国传统的方式破题,接下来又该如何顺承。这对创作来说并不是个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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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手稿。
刘瑞琳:我好像有点理解你的意思,是说木心他太明白怎么样去写了,看得太透了,所以会影响他的写作。可能木心说的那句红尘看破了就补不回去了是这个意思,是吧?
陈丹青:有可能啊。不过我不认为这会影响木心创作,但会影响他写长篇。鲁迅和木心一样,太锐利,不适合鸿篇巨制。别人攻击鲁迅写不出长篇,只会写短的,鲁迅蛮生气的,写了杂文怼回去。但他是想写长篇,写杨贵妃,没写成。他跟木心是一类人,智性太高,看透。写长篇必须很傻,像个蚂蚁慢慢爬。木心曾说:喔哟!写长篇需要巨大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