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纪念木心逝世十周年:闲聊木心之外 | 对谈陈丹青( 五 )


刘瑞琳:这是不是也是木心先生一直没有写出长篇的一个原因,他一直有这个计划。他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有一个大本子,他就很明确这个大本子要用来写《瓷国回忆录》,然后只写了开篇的一部分。
陈丹青:对,这个长篇的开头现在还没找到。他念给我听过,然后没下文了。鲁迅,木心,都写不出长篇。这和通透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曹雪芹也通透啊,但他写出了那么长的《红楼梦》,长得要命。木心说起曹雪芹,说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起哈代,就很吃醋的样子,我相信鲁迅看到《红楼梦》也吃醋的。
但我一点不认为木心和鲁迅非得写长篇。长篇是爬行动物的事,木心和鲁迅是飞掠的。世界上已经有这么多好长篇,我不会在鲁迅和木心那里寻找托尔斯泰给我的快感。
木心的拙与傻
木心旧照。
刘瑞琳:我们第二次去看他的时候,他晚上请我们吃饭,讲了两件事情。一个就是他要写一本书,《读者》,这个他也说了很多遍,而且第二天早上还和我们说“我昨天晚上已经开始写了”。另一个就是《瓷国回忆录》。其实他到最后已经没有力气写了,但这就变成他心里一直惦记的两件事。
陈丹青:当然,他老想做他做不到的事情,哈哈,这就是傻呀。
刘瑞琳:不过他刚才提到的一点让我很好奇,他刚才说看了木心的遗稿,感觉还是那个熟悉的木心。但我看了后感觉不是之前发表的那些作品里的木心了。
陈丹青:你在他的书里会看到一个极其机智的人,精巧,讲究。但他遗稿中的一半内容,非常率真,老实,不打磨,直话直说。你会发现另一个木心。
刘瑞琳:所以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因为你现在是这本书的第一个读者。
宫子:我认为还是之前那种熟悉的木心,包括他之前发表的作品,像《文学回忆录》,我也认为那里的木心是一个笨拙的木心,而不是机智。因为经常读到他评论一个小说,会说类似于好得说不出话来,让人想眼泪汪汪之类的话,就像个嘴笨的人想夸一个东西好但又说不出多余的话来。这些绝不是一个聪明的评论者会写下来的句子,聪明的评论者不会那么完全地把自己暴露在读者面前。我认为这反而是木心的一种笨拙。
陈丹青:那你很厉害啊。木心其实很憨的,甚至很傻,真正精明的人不会这样说话。我喜欢他就因为他矛盾,复杂,多面,而且懂得怎样展示他的多面。他在已发表的文字里步步设防,但另一面,他整个儿写作又是不设防的,极端个人的,根本不考虑外界。所以他在七十年代会受罪,他就是个书生,危险到门口了,他还在想他的诗。
宫子:而且这一定是个过程,想兼顾通透和世俗,倒是容易的,但一旦达到了彻底通透、看破红尘的状态,再回去就难了。
陈丹青:哈哈,好像你特别在乎看破红尘这件事。
刘瑞琳:年轻人好像很爱说这件事情。陈老师你觉得你现在这个年纪看破红尘了吗?
陈丹青:没有。“看破红尘”这句话就是没看破的意思。生命就是红尘,除非你赶紧死,不然你就没看破。从字面意义上,所谓“通透”要到木心的年龄段,要经历很多事情,但木心要看破的是“宇宙”。遗稿中有句话,大意是人类想破解宇宙,不自量力。他出语毒辣,很会“损”,“损”一切事物,“损”各种人,包括“损”他自己。我反而觉得这是他的孩子气,绝顶聪明的孩子,嘴很毒的。
理想国$纪念木心逝世十周年:闲聊木心之外 | 对谈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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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回忆录(1989-1994)》,木心/陈丹青著,理想国 | 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