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迎年|陈迎年丨认识论?意识形态?存在论——牟宗三的荀子阐释批判( 六 )


昔者舜之治天下也 , 不以事诏而万物成 。 处一危之 , 其荣满侧;养一之微 , 荣矣而未知 。 故道经曰:“人心之危 , 道心之微 。 ”危微之几 , 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 。
故学者 , 以圣王为师 , 案以圣王之制为法 , 法其法 , 以求其统类 , 以务象效其人 。
这里的“身尽其故则美” , 与《孟子·离娄下》的“天下之言性也 , 则故而已矣 , 故者以利为本”一样 , 引起不断争论 。 杨琼注曰:“故 , 事也 。 尽不贰之事则身美矣 。 ”身如何能尽其不贰之事呢?荀子认为 , 虽然“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 , 但抛弃物则不是正道 , 通过弃物也一定不能通达于美 。 这里 , 荀子区分了“以物物”与“兼物物” 。 在他看来 , 后者并不一定要排斥前者 , 壹于道的目的恰恰是要“赞稽物”(杨琼注:一于道 , 所以助考物也 。 助考 , 谓兼治也) 。 这样 , 荀子将自己与一切唯心主义的“物物论”区别了开来 。
然而 , 这种区别并不是一蹴而就的 。 它可能压根就不是知识 , 如果以为已经将其作为确定性知识掌握在手中、可以为我所用的话 , 它可能就会失去 , 甚至成为其反面 。 这是十分凶险的事情 , 是“危微之几” 。 作为几微之知 , 此“知”常常只有示范性的意义 。 荀子认为 , 舜就是这种典范 。 王念孙认为 , “今但就荀子言荀子 , 其意则曰:舜身行人事而处以专壹 , 且时加以戒惧之心 , 所谓危也 。 惟其危之 , 所以满侧皆获安荣 , 此人所知也 。 舜心见道而养以专壹 , 在于几微 , 其心安荣 , 则他人未知也 。 ”作为典范的舜的存在 , 给出了我们法则和统类 。 我们在舜这里所知道的 , 是法则和统类;我们在舜这里所不能知道的 , 是他何以能给出这种法则和统类;当我们知道时 , 我们也就具有了典范的意义 , 成为圣人了 。
荀子是否变着法子为“庶人隐窜 , 莫敢视望 。 居如大神 , 动如天帝”(《正论》)的现实帝王唱赞歌?中国的帝王专制思想是否已经根深蒂固、深入骨髓而了难自知了?
谈到“天才”与“最高的典范”即“鉴赏的原型”时 , 康德认为 , 鉴赏只对“自律”提出要求 , 若有人将外在的东西当作自己判断的规定根据 , 就会导致“他律” , 那就不是鉴赏而仅仅是工匠的模仿动作了 。 这似乎表明 , 如果坚持认为有某种可以作为典范的作品的存在 , 那就宣布鉴赏的来源是后天的 , 并反驳了“自律”说 。 然而康德还是强调 , 由于我们不能“从自身中通过概念的建构而凭最大的直觉产生出严格的证明来” , 我们还得承认典范的存在 , 让“法则的强制性”不全源于我们的“自由本性” 。 这就是天才 , 一个值得尊敬和警惕的存在 , 一个马克斯·韦伯所谓的“奇里斯玛”(charisma) 。 康德说 , 鉴赏力“最需要的是在文化进展中保持了最长的赞同的东西的那些榜样” 。 这是因为 , 在审美中 , “自己最内心的”“普遍的同情感”必然要求“能够普遍传达的能力” 。 换言之 , 我们既要相信我们的存在 , 同时也必须信仰别人的存在 , 审美的愉悦是“对一般人类都有效、而不只是对任何一种私人情感有效的愉快” 。 如此 , 向典范学习就不是什么外在的事情 , 这里没有强制性的权威和服从 。 它就是我们本性的要求 , “仅仅只意味着:从那个创始人本人所曾汲取过的同一个源泉中汲取 , 并且只从他的先行者那里学到这件事上的行为方式” 。 这种学“构成了与人性相适合的社交性 , 通过这种社交性 , 人类就把自己和动物的局限性区别开来 。 ”
在这种“社交性”的“学”中 , 道德与知识、认识与存在合一了 。 强烈的历史感汇集于当下 。 而荀子在做的 , 恰恰就是向那些先在的典范学习 。 荀子说 , 夏桀殷纣是“昔人君之蔽者”(此蔽即康德所谓“独创的胡闹”)的典型 , 成汤文王是“昔人君之无蔽者”的典型 , 唐鞅奚齐是“昔人臣之蔽者”的典型 , 鲍叔宁戚隰朋召公吕望是“昔人臣之无蔽者”的典型 , 墨子宋子慎子申子惠子是“昔宾孟之蔽者”的典型 。 孔子“仁知且不蔽” , 学治天下之术而行先王之道 , 最为典范 。 在高扬了孔“圣人”之后 , 荀子才道出了他“虚壹而静”的解蔽观 。 这就回到了前文所讲的解蔽与认识论的问题 。 就此而言 , 荀子对“物”与“圣王”的强调并不是变着法子论证现实帝王的合法性 , 毋宁说 , 他恰恰以人类社会的存在为依据 , 批判着这种合法性 。 此种永恒轮回着的存在 , 除了人类的幸福(身尽其故)之外 , 不论证其他任何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