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张汝伦|黑格尔和现代国家( 二 )


黑格尔是第一个从世界历史的高度对现代性进行全面反思与批判的思想家 , 在此意义上 , 马克思、韦伯 , 乃至尼采和海德格尔 , 都是他的后来者 。 他既是现代的产儿 , 又是它的逆子;既是现代的辩护士 , 又是它的批判者 。 他的思想充分体现了现代本身的异质性和暧昧 。 现代的矛盾也体现为这位辩证法大师思想的矛盾 。 这就是为什么就像现代在不同的人眼里可以完全不同一样 , 黑格尔在不同的人那里 , 也会呈现不同的面貌 。 黑格尔思想的复杂是因为现代本身的复杂 , 这种复杂既表现在哈姆雷特、浮士德这样的虚构人物身上 , 也落实在黑格尔和尼采这样真实的存在者身上 。
德国哲学家里特尔(Ritter)在其名著《黑格尔和法国大革命》中指出 , 黑格尔洞察到 , 法国的革命和整个时代的历史本质 , 就是现代劳动的工业市民社会的出现 。 市民社会是现代性一切问题与矛盾之所在 。 而黑格尔对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 , 包括对自由主义的批判 , 都是从他对市民社会的分析和批判发展而来的 。 在黑格尔看来 , 现代的根本特征是个人从种种束缚下解放出来 , 市民社会就是这种个人自由和自由个人在制度和政治上的体现 。 黑格尔的市民社会概念 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 与洛克等英国思想家的市民社会概念 civil society 有所不同 。 前者指的是字面意义上的市民(住在城市 ,尤其是自治城市里)社会 ,与市场有关的人的社会;后者来自拉丁文 societas civilis , 在罗马法中 , 这个词指与家庭相对的公城 。
英国古典思想家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这个术语的 。 黑格尔虽然也接受了他们的许多观点 , 但他的市民社会的概念与他们的不一样 。 黑格尔主要是将市民社会视为一个与家庭和国家两面相对的私人经济活动领域 , 他把它叫作“ 需要的体系” , 即个人满足自己物质利益和需要的场所 , 它虽有司法制度和警察 ,但基本上不是一个政治的领域 。 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定义是:“这是各个成员作为独立的单个人的联合 , 因而也就是在形式普遍性中的联合 , 这种联合是通过成员的需要 , 通过保障人身和财产的法律制度 , 通过维护他们特殊利益和公共利益的外部秩序而建立起来的 。 ”黑格尔讲的市民社会 , 其实就是现代资产阶级国家 。
与同时代的浪漫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不同 , 也与当代的现代性批判者不同 , 黑格尔首先是现代社会正当性的有力辩护者 。 虽然市民社会是一个唯利是图的社会 , 但它却是一个从未有过的自由社会 。 它坚持个人不可让渡的平等权利 , 增加了人的需要和满足它们的手段 , 组织了劳动分工 , 推动了法治 。 黑格尔与自由主义者一样 , 认为私有财产是自由的首要体现 , 取消私有财产等于取消自由个人 。 国家必须保护和满足个人利益 , 绝不能建立在取消个人权利的原则基础上 。 自由作为他哲学的最高原则 , 不仅具有政治和道德的意义 , 更有形而上的意义 。 凡此种种 , 都使得近些年来不少人把他说成是“自由主义者” 。 但这种说法与将他打成“集权主义的思想先驱” 一样 , 只是“ 同一曲调不同的演奏方式而已”(哈贝马斯语) 。
尽管人们常常用简单的态度来对待黑格尔(就像他们用同样简单的态度对待尼采和海德格尔一样) , 但黑格尔的思想却是复杂的 , 尤其是他对现代性的思考 , 与现代性一样复杂 。 黑格尔也许是第一个看出现代性其实是一个异质性的文明形态的人 。 市民社会本身就体现了这种异质性 。 它固然将人从需要中解放出来 , 但同时又使他更受欲望的偶然性支配 。 它将人们在利益的基础上整合在一起 , 却不能获得真正的统一和自由 。 因此 , 黑格尔在肯定市民社会世界历史意义的同时 , 又对它持批判态度 。 他批评市民社会不是因为它产生了贫穷、大规模失业、文盲、不公平的财富分配 , 以及经济帝国主义、寻求海外市场、殖民主义等等 , 而是公共的善或全体的利益在它那里没有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