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张汝伦|黑格尔和现代国家( 五 )


目的论世界观使得黑格尔的这个信念过于大胆与乐观了 。 他的“国家” 只能存在于他的哲学中 。 现代国家更近于霍布斯的利维坦 , 而不是他所谓的“具体自由的现实” 。 黑格尔的国家理念注定像柏拉图的理想国一样 , 只能是一种理想 , 而无法解决现实社会的冲突 。 现代市民社会的冲突表现为三种基本现象:1. 普遍的(单一市民社会与全球范围内)财富和资源分配不公;2. 私人利益凌驾于公益之上;3. 目的的非理性和意义匮乏 。 黑格尔早就看出 , 市民社会是个人私利的战场 , 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场;市民社会也是私人利益与公共特殊事务冲突的舞台 , 并且是它们二者共同跟国家的最高观点和制度冲突的舞台 。 现代社会实际上缺乏内在的共同生活基础 , 它的文化分裂和瓦解是不可避免的 。 古典自由主义曾将社会共同生活的基础建立在契约论的神话上 , 但黑格尔认为 , 契约不管怎样只是个人间的约定 , 本质上是任意的 , 而社会共同生活的基础必须是普遍必然的 。 自由主义眼里的国家 , 根本不是他心目中的国家 。
但不管怎么说 , 古典自由主义还承认国家作为一个凌驾于个人之上 , 裁判个人间利益冲突 , 维护社会共同利益的仲裁机构的必要 。 而新自由主义却将市民社会的逻辑发展到极致 , 公然对国家以及其他人类共同生活的结构形式的必要性提出质疑 。 在新自由主义看来 , 市场机制和经济关系是维系人类共同生活的唯一纽带 , 个体对利益最大化的追求不应有任何障碍和限制 。 经济价值成了唯一的普遍性价值 , 而以普遍价值面貌出现的抽象的自由与权利 , 只是这个价值的意识形态注脚 。 人们可以出卖月球上的土地 , 却无法制止对地球的掠夺性开发;人们有生产和销售军火的权利 , 却无法禁止谋财害命的军火贸易 。 抽象的权利和自由的确有巨大的解放作用 , 但它们同时也有瓦解人们共同生活和破坏人类共同利益的可能 。 为此 , 黑格尔寄希望于国家这个伦理生活的共同体 , 以为它能让自由和权利在一个普遍理性的框架中得到实现 。 事实证明这和柏拉图的理想国一样 , 只能是另一个乌托邦 。
汉娜·阿伦特曾极为深刻地指出 , 现代的政治特征就是私人利益变成公共事务 , 在这种情况下 , 一方面是共同意志之体现的公共领域日益萎缩;另一方面是国家(政府)“ 沦为一种更加有限、更加非个人化的行政区域” 。 “政府的职能是向私有者提供保护 , 使他们不致在为取得更多财富而展开的竞争中互相侵害 。 ……人们所共有的唯一的东西是他们的私人利益 。 ”1 在私人利益高于一切 , 并成为社会基本原则的现代 , 国家不可能是一个纯粹的“公器” , 或共同利益的代表与维护者 , 它不可避免、程度不同地为强势集团所支配 。 即使当国家以人民和全体利益的名义剥夺个人自由与权利时 , 仍然是如此 。 黑格尔心目中的国家 , 根本不可能存在 。
但是 , 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分析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 , 必须有一种体现人类共同利益的理性力量来制约市民社会;否则 , 人类的前途并不美妙 。 这意味着 , 需要有一个在市民社会和国家之外 , 不以私人利益为取向的公共领域 , 它存在的目的 , 就是让人们有一个自由讨论和决定公共利益的地方 , 有一个维护公共利益的场所 。 没有这样一个场所 , 人类生活就缺乏将人们团结维系在一起的内在条件 , 人类的命运将操纵在少数人 , 甚至“无人”——市民社会自身的无情机制——的手里 。 随着经济全球化过程的加快 , 这个“无人”的权力也在加速扩张 , 就像不久前的金融风暴所告诉我们的 , 它已经是一个无法约束的可怕势力了 。 然而 , 一个关心人类共同利益和幸福生活的公共领域在今天的世界可能吗?它难道不是又一个乌托邦吗?至少绿色运动和其他一些民间的政治形式 , 如与世界经济论坛针锋相对的世界社会论坛 , 还能使我们抱有一丝希望 。